语言是文学的基本材料，是给读者一切印象、情感、思想以形态者，人类语言在叙事文学作品中的表现形式成为叙事话语。文学作品作为人类社会文化发展的重要产物和构成，它必然会受到包括神秘数字在内的传统文化因素的影响，这种影响的表现之一即为叙事话语的倚数组织。《金瓶梅》的叙事话语的组织同样受到数理思维的影响，这其中尤以以“二”为代表的神秘偶数的影响为甚。神秘偶数对《金瓶梅》叙事话语的组织作用包括显性和隐性两种，前者主要表现在语词语句层面，即在作品的叙事话语中，存在大量与偶数有关的词汇、句子、句群，后者主要表现为作品中有众多“双层性修辞话语形式”，比如双关、反讽、影射等等。本章将从显性的倚数语词语句和隐性的“双层性修辞”两方面，对《金瓶梅》叙事话语中的神秘偶数进行论析。
神秘偶数在《金瓶梅》叙事话语中的显性存在
（一）具有偶数特征的语词组构
语词层面包括词和词组两个语法单位，其中词组是词的组合，它在句子里的作用相当于词语本身，同时又是由词组成。《金瓶梅》中有着大量含数字词，从第回“时二人起兵，席卷三秦，灭了秦国指鸿沟为界，平分天下”到第回“凭谁话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这样的语词在《金瓶梅》的叙事话语中比比皆是。这些涉数语词大体包括基数、序数、分数、倍数、概数、虚数等六类。数字在其中分别承担着表示数目数量、次序先后、年龄大小、等级高低等多种功能，存在方式也多种多样，有的是单个数字独立存在，有的是多个数字复合存在，比如“府官八员，每员五两，计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两（第回）、“乘那方丈出去，茶前酒后，早与那和尚们刮上了四五六个”（第回）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含数语词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含偶字词，或者说是具有偶数特征的语词，即在一些涉及年龄、时间、方位的表述时，作者并未直接使用实数表达，而是利用“半”、“二”、“二十”等具有偶数性质的字词作为修饰，含蓄地进行概数表达。
例如第回中作者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此处的“十八”是作为一种修饰语存在的。“精细”本为抽象概念，难以精确量化，作者在此使用“十八”一词对“精细”进行修饰，并非确切指出精细的程度，而是为了突出“世上妇人”这一群体“精细”的特点，并且与后文“十个九个着了道儿”相对。在描述人物年龄尤其是女子的年龄时，作者大多釆用“二”与某数的乘积组合形式进行表达，而不是直接写出年龄。比如第回中的卷首词“二八佳人体似穌，腰间仗剑斩愚夫”、介绍白玉莲是“年方二八，乐户人家出身，生得白净小巧”、第回吴神仙给春梅相面时，“挣眼儿见了春梅，年约不上二九”都属此例。这里的“二八”、“二九”分别指代岁和岁，在描述这样特定的年龄时借助神秘偶数“二”的乘积进行表达在作品中非常普遍，这与人们传统的言语习惯密切相关。在指代“周围”、“周边”时，作者常用常用“四下”等词来表示。如第回“看看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只见四下艰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第回“（西门庆）来花园大卷棚聚景堂内，周围放下帘栊，四下花木掩映。”第回“一丈五高花桩，四围下山棚热闹”等。这种倚“四”描述方位的表达方式与人们传统的“四方”空间观念有关，偶数“四”的神秘意义也正在于此。
在《金瓶梅》中，还有两种较为独特的倚偶构词方式。一种是用“二十头”表示月度中下旬，一种是用“二十四”表示“生气”。前者在文中出现了不止一次，例如花子虚生病后，“初时，李瓶儿还请的大街坊胡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一日两，两日三，挨到二十头，呜呼哀哉，断气身亡。”（第回）“那时正值七月二十头天气，夜间有些余热”暑夜里的潘金莲“怎生睡得着？”（第回）、孟玉楼拉着潘金莲站在角门首奇听消息时，正值“八月二十头，月色才上来”，因此两个人“两个站立在黑头里，一处说话，等着春梅出来问他话”第回）。据清人翟潭《通俗编》卷三十二称：“自十一至十九日，俗皆谓之十头；二十一至二十九日，皆谓之二十头”，这种表述日期的方式“北宋时有斯言矣”用“二十四”表示“生气”出现在作品的第回：西门庆见房门紧闭，便叫丫鬟小玉打开，并问“怎么悄悄的关上房门，莫不道我昨夜去了，大娘有些二十四么？”“二十四”在数值上是偶数“十二”的两倍，“十二”被古人视为应合天人之数，它与天时相应，体现着日月运行规律，又与人体合数，反映着人体的结构功能，“二十四”作为神秘偶数“十二”的整数倍，其神秘意蕴也是“十二”的扩充和延伸，二十四节气形成正是建立在农历十二月的基础上的。有学者认为以“二十四”暗指生气的用法可能与二十四节气有关，因为表明气候变化和农事季节的二十四节气古称“气”，最早见于晚周《穆天子传》。
除了直接含有偶数的字词，在《金瓶梅》的叙事话语中，还有一种特殊的具有偶数特征的构词形式，即以“数数”的词组形式存在，如“三街六巷”、“千山万水”等等。这些词组中的数词本身不一定都是偶数，但是这种“数”与“数”的组合形式却是以神秘偶数“二”为基础的，暗含着对称性原则，是二元对立统一的哲学范畴在语词构造层面的充分体现。“数”与“数”的构成形式各有不同，基本上可以分为同义互释和异义互补两类。前一种如“一递一口”、“三官四泰”、三汤五割”、“三茶六饭”、“七手八脚”、“七颠八倒”、“十病九痛”、“千恩万谢”等，后者如“一喜一忧”、“一步一跌”“万生万死”、“一日一夜”之类。
从构词形式来看，无论互释还是互补，都是基于神秘偶数“二”的切分组合作用，对近义或反义的词语进行搭配，具有并列或对立的二元特征。这种形式的词组语音平交错，节奏明快有序，语意概括精炼，语用功能丰富，有着很好的表达效果，因此为《金瓶梅》的作者大量使用。例如：“（王婆语）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时有些山高水低”（第回）、“那和尚）一个个多关不住心猿意马，都七颠八倒，酥成一块”（第回、宋惠莲说：“照顾你一个钱，也是养身父母，休说一日三茶六饭儿扶侍着”（第回、“手下也有三五个徒弟徒孙，一呼百诺”（第回）、“那应伯爵与谢希大拿起著来，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两人登时狠了七碗”（第回）、“那西门庆也不晓的，三姑六婆人家最忌出入”（第回）、“后边厅上安放十五张桌席，五果五菜，三汤五割，从新递酒上坐，鼓乐喧天”（第回）；“到明日，一时半刻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第回、“他家女孩儿韩爱姐，日逐上去答应老太太，寸步不离，要一奉十，拣口儿吃用，换套穿衣”（第回）、“那春梅把脸羞得一红一白，只得依他”（第回）、“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第回）等等。“就是后婚老婆，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白焦就跟了往你家来！砍一枝损百株”（第回）、“他若在家，那武松有七个头八个胆，敢往你家来杀他？”（第回）中的“砍一枝损百株”
这类词组在作品中或表示着多，或意味着少，或言整齐丰盛，或指杂乱欠缺，功能颇多。据统计，像这样的词组在《金瓶梅》（词话本）中共有个，共出现次，足见作者“用数”之多、二元思想对作者进行语词组构设计的影响之深。
（二）具有偶数特征的语句组合
除了语词，在《金瓶梅》叙事话语的语句层面，同样存在着大量具有偶数特征的话语设计。运用神秘偶数进行话语组织在文中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二事话语”的使用，二是在一些成组的语句中，语句数目为偶数。
这里所说得“语句”主要是指句群，即“复句”，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在意义上密切相关，结构上互不包含的分句所构成的语言单位。这种句式通常由两到三个甚至更多的、在语意上具有一定逻辑关联的分句构成，表达出一个完整的意义。语句是比词组更高一个层级的语言表达形式，可容纳的内容较之词组更加丰富。“二单成复”的句式属于复句，即由两个具有逻辑关联性的分句组合而成，因此可包含的内容更多。前文己经说过，“数数”型词组是《金瓶梅》中运用较多的含偶语词形式，包括同义互释和反义互补两类，其组构基础是神秘偶数“二”所生成的“对立统一规律”。这种规律是深植于人们的思维逻辑之中的，当它被更加复杂的话语形式（比如句子）表达出来时，就会在无形中成为组构语句的某种规则，成为句群的组织方式。相对于“数数”的词语组合而言，“二单成复”型的语句组合包含的二元关系更加多样，除了并列、对立转折）关系外，通常还包括递进等关系。
在《金瓶梅》中，有许多“二事话语”，这是一种“二单成复”的一种特殊组构，多以“一来二来”、“一者二者”、“多则少则……”等形式出现，这样的句式在《金瓶梅》的文本中有很多：第回里武松因公出行数日，临行前向武大交代说自己“多则两三个月，少则一个月便回”；第回中王婆对西门庆说“大官人不来，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请”，当日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偶遇”是“一者缘法撞遇，二者来得正好”；第回中孟玉楼提议为西门庆与吴月娘的和好摆桌酒，向潘金莲说“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与他两个把一杯，二者当家儿只当赏雪，耍戏一日。有何不可？”；第回西门庆要上东京为蔡太师“庆寿旦”，临行前除了李瓶儿因为“一来有了孩子，二来服了药，不出房来”，其他众妻妾纷纷出门送行。到了东京，蔡太师因西门庆“一来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因此“十分欢喜，就是正日独独请他（西门庆）一个”；第回中陈经济向庞春梅提出要出去转转，说“今日没事，去走一遭，一者和主管算帐，二来就避炎暑，走走便回”。
文中这些“二事话语”通常包含了转折、并列、递进等关系，具有强调的作用，其中大多出现在不同人物的对话之中，借以表达双重原因或是人物对某事的双重考虑。“二事话语”在作品的叙事话语中有着重要的组织作用，无论是转折还是并列，亦或是递进，它都可以大大增强语句的信息量，或通过双重的肯定否定凸显事情的事情的重要，或通过二者的对比彰显关系的利害，增强话语的表达效果。而这正是神秘偶数“二”的切分与组织作用在叙事作品话语层面的重要表现。
神秘偶数的组织作用在《金瓶梅》叙事话语语句层面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在有多个分句组成的句群中，其分句的数目通常为偶数，尤其是在一些诗体性话语中，这种倚偶特征更加明显。这与诗体性语言追求形式、音韵和节奏方面的美感有着密切关系。
诗文中使用数词特别是偶数类字词的传统由来已久，最早大约可以追溯至《诗经》之《七月》篇，全诗共八章八十八句，每一章都是用数字开头的：“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螺蜂入我床下”。这一传统延续至戏曲和小说等叙事作品的创作，除了正文部分的叙事话语，在小说中的诗词、酒令、小曲、经文中，通常句群中的分句数量都为偶数。《金瓶梅》的每一章都有一首工整的卷首词和卷尾诗，以旁观者口吻对回内所述内容进行评价性的介绍和总结，使文中的内容更加完整、丰富，而使用偶数句的诗文进行评论，较之单纯的议论更具艺术色彩。此外，《金瓶梅》中还有多处诗文、酒令和经文，其句目数量都为偶数。
例如在书中第回，作者在描写清河县城的繁华夜景时写下这样一首赞词：“十字街突煌灯火，九曜庙香霭钟声。一轮明月挂疏林，几点疏星明碧落。六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双滴。四边宿雾，昏昏罩舞榭歌台；三市沉烟，隐隐闭绿窗朱户。两两佳人归绣幕，纷纷仕子卷书伟。”第回吴大舅在西门庆为庆贺新锻铺开张摆设的宴席上行酒令曰：“一——百万军中卷白旗；二——天下豪杰少人知；三——秦王斩了余元帅；四——骂得将军无马骑；五——喊得吾今无口应；六——衮衮街头脱去衣；七——阜人头上无白发；八——分尸不得带刀归；九丸好药无人点；十——千载终须一撇离。”温秀才行的令与花名有关，依次点出梅、莲、柳等六种，轮到傅自新时，他称自己要行一个“江湖令”，“先一后二”：“一舟二橹，三人摇出四川河；五音八律，七人齐唱八仙歌；九十春光齐赏玩，■十—庆兀和。”而在第回薛姑子为月娘等人所讲诵的《金刚经》中，同样为偶数句：“偈曰：众等所造诸恶业，自始无始至如今。灵山失散迷真性，一点灵光串四生。一报天地盖载恩，二报日月照临恩，三报皇王水土恩，四报爹娘养育恩，五报祖师亲传法，六报十类孤魂早超身。”第回中写道：“一处处死尸骸骨，横三竖四；一攒攒折刀断剑，七断八截。个个携男抱女，家家闭户关门。十室九空，不显乡村城郭；猜奔鼠窜，那存礼乐衣冠”这些词曲、酒令、经文不仅文中含数，而且分句数量均为偶数，不仅句式齐整，逻辑性强，而且依据数字排序进行话语组织，给人一种数理化的美感。
除了诗文，在正文的部分内容里甚至也采用了偶数数目的句子，运用诗体化的语言进行表达。例如第回中王婆向潘金莲介绍西门庆的家境时，说：“西门庆）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放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共八个分句。第回“薛嫂说娶孟三儿”时，西门庆眼中的孟玉楼是“月画烟描，粉妆玉逐。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减难增。素额逗几点微麻，天然美丽；缃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共十个分句，且每组分句之间形成对仗关系；第回吴神仙为众人相面“冰鉴定终身”时，所说的话也都是具有诗体性的偶数句。他对西门庆的评价是“智慧生于皮毛，苦乐观于手足。细软丰润，必享福禄之人也。两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诈；眉生二尾，一生常自足欢娱；根有三纹，中岁必然多耗散；奸门红紫，一生广得妻财；黄气发于高矿，旬日内必定加官；红色起于三阳，今岁间必生贵子。”而对于西门宅院里的诸位女眷，吴神仙在讲述相面结果时，除了常规的点评外，还为每一位女眷做了一首七言小诗，比如描述吴月娘的“女人端正好容仪，缓步轻如出水龟。行不动尘言有节，无肩定作贵人妻”、形容孟玉楼的“口如四字神清澈，温厚堪同掌上珠。威命兼全财禄有，终主刑夫两有佘”；说西门大姐是“唯夫反目性通灵，父母衣食仅养身。状貌有拘难显达，不遭恶死也艰辛”而庞春梅是“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涂砂行步轻。仓库丰盈财禄厚，一生常得贵人怜”。这些诗文不仅是对女子们相面结果的告知，更是对书中主要女性人物命运的高度概括。
上述例句本身不一定包含偶数，但是都由偶数数量的分句组合而成，作者采用这样的叙事话语组织形式，是深受传统的尚“偶”观念影响。宋代学人蔡元定曰：“数始于一奇，象成于二偶”，倚偶组句可使语段更具节奏感和音韵美，使普通的语句具有诗性色彩，更富表现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