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本文共有 8443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17 分钟。
摘 要：《金瓶梅》细节描写的笔法主要是描摹。一部好的叙事文本的成立，不论是整体故事构成的设计预设，还是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对情节线索的铺叙，对场景空间的勾勒等等，均不能离开描摹细节这一要点。《金瓶梅》中描写第一个正月初一，以宋惠莲制作“美味猪头肉”为内容；第二个正月初一以人际应酬往复为内容。叙事视点的移动，不仅是构思完整性的体现，也是作者不同于之前小说写作的笔法特点体现。《金瓶梅》的文学经典性，除现实内容之外，具体到写作时的笔法运用得当，亦是文本成功的重要因素。
关键词： 《金瓶梅》细节描摹；视点移动；笔法运用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金瓶梅》的写作特点用了这样几个词汇：“条畅”、“曲折”、“刻露而尽相”、“幽伏而含讥”、“一时并写两面”，加之“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
这些写作的特性，奠定了《金瓶梅》成为我国古代经典小说的重要物理性（即语言操控性）基础。
《金瓶梅》也因鲁迅首言“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更有“然《金瓶梅》作者能文” [1]一语，从此这部小说荣获“世情小说”第一家之冠。
所谓“条畅”一评，因鲁迅所读版本为何并不清晰，故无从判定所指是“词话本”还是“崇祯本”。
而针对词话本与崇祯本语言表述孰优孰劣问题，即可参看台湾学者胡衍南教授的观点：
“崇祯本固然在精简文字，流畅叙事方面收到不少效果，但同时也牺牲了细节带来的感官魅力。”[2]
据此可知，条畅的语言与细节的书写并不完全一致。很显然，崇祯本为了语言的条畅，删削了大量富有感性的细节描写。
关于这一点，胡教授文章做过十分详尽的对比分析，在此不赘述。
本文以词话本为的[3]，从文本的具体事件细节描写，来谈谈《金瓶梅》中的细节书写所带来的感官魅力。
《金瓶梅词话》影印本
一
《金瓶梅》以善写家庭生活为著，除了风花雪月的情爱床笫，更有家居美饰、锦衣美食的细腻描绘。
作者在设计上，十分注意细节的适宜性安置。
情节在随着主人公西门庆人生好运连连，步步高升后，西门府的家境日旺。
西门大官人由于步入官场，也迅速过上了财源滚滚，美女环侍的幸福生活。
而西门庆人生出现的每一次登高进阶的变化轨迹，都跟随者丰富的细腻笔触，通过点滴描绘而完成。
在整部《金瓶梅词话》中，这种细腻的细节填充俯拾即是，即便是笔墨有限的事件讲述，也因具有细节书写的细腻而形成了宽大的涵盖场力，这种阅读体验大多是依赖描摹的笔法实现的。
描摹一词，原指绘画的笔法。词条释为：“如实写出或画出人物或事物的形象。”[4]
这当然是精炼的阐释，倘若描与摹（摸）分开来看，描，于画主要是轮廓的勾勒，于叙事文本则具有过程的讲述性质。
摹（摸），则不论画、著，指的都是对关照对象反映出来的相似性，强调的是可触可感，逼真生动。
文学文本的描摹技法，是细节描写最常见的普遍笔法，往往都是通过陈述的方式完成。
在《金瓶梅词话》（以下简称《金瓶梅》）中，有关节日描写最多的是上元节，即通常说的元宵灯节。
反而对在现实生活中特别重要，很讲究家庭地位级别分明的大年夜家宴聚会，用笔实在太少。
在许多繁杂的日常生活事件讲述中，会很隆重陈列出各种吃食的大年三十年夜，以及最热闹最具仪式感的正月初一日的描写，所占篇幅很有限。
正月初一这一节令的讲述，在百回之中仅仅占两回的篇幅，这个比例对现实生活中，人们熟知的正月初一过大年的民俗重头戏而言，实在太不匹配。
不过细看这两回中的讲述，倒能用上当下的一个网络熟语来形容：干货满满。
文本中两次写到的正月第一天，有着不同的展示侧重面。
西门府家宴
第一次写到的正月初一，在小说第二十三回：
玉箫观风赛月房 金莲窃听藏春坞
作者很具体地描写了这年的正月初一，西门府里各色人等的活动和具体的场景。且看开始的叙述：
话说一日腊尽阳回，新正佳节。西门庆贺节不在家，吴月娘往吴大妗子家去了。
午间，孟玉楼、潘金莲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
玉楼道：“咱每今日赌什么好？”
潘金莲道：“咱每人三盘，赌五钱银子东道。三钱买金华酒，那二钱买个猪头来，叫来旺媳妇子烧猪头咱每吃。只说他会烧的好猪头，只用一根柴禾儿，烧的稀烂。”
从此段叙述可知，在“新正佳节”即正月初一这天，西门庆出门去向他人送“贺节”应酬，这是当今还在延续的民俗之一，只是此风俗南北稍有差异，西南地域中有“大年初一不出门”的习惯，但北方大多地方依旧遵从初一拜年的习俗。
西门庆此时初入官场不久，这新年的酬酢当是十分要紧的大事。
文中虽未提及西门庆送礼环节，但不言而喻，“贺节”的礼品那是必不可少的，也是读者可以脑补的隐蔽讲述。
开篇交代了西门庆“贺节不在家”，接着又说吴月娘去走亲戚，也不在家。这就特别点明，此时西门府主家的正房老婆吴月娘是可以出去走娘家亲戚的。
这一笔不是为了凸显吴月娘正房老婆的家庭地位特权，而是特别表明吴月娘具有一定的社会人脉关系。
反衬留守府中的小妾们，大多是无亲可走、社会人脉比较凋敝之人。
即便像孟玉楼这样商贾之家出身，还有个经商的弟弟在，但也因行商不定，就算是年节时下，也不太可能尽情走动，此其一。
这一笔交代还要说明的是，此回讲述的空间是西门内府，讲述的主体对象是西门府中的各小妾们。
故事写豪门富家中重大节日的情形，刻意避开了寻常热闹的话语和场景渲染，而选取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情景片段。
这些留守西门府中的小妾们，为了打发这重大节庆日里的无聊时光，她们各自寻找乐子。
以孟玉楼为首，潘金莲、李瓶儿参与的正月初一居家娱乐活动项目是下棋。
这一活动听上去很是不俗，想那唐宋华章中，有书写过多少名媛佳人的棋艺精湛，以衬托出无比的蕙质兰心。
只是这《金瓶梅》终究市井眼光，把这雅致的下棋一事，赋予太过俗气的内容。
孟玉楼等三人的下棋，只是为了设置一个小小的赌局。
从孟玉楼和潘金莲的对话可知，西门府中的小赌是经常上演的娱乐项目，这倒也很符合“小赌怡情”的世俗美学定义。
当然，赌钱娱乐是节日家庭娱乐中最有吸引力的聚合方式，也是最能体现光阴无聊的打发思路。
毕竟，赌博是人的天性之一，不仅无可厚非，反是写得很具有现实感的笔触。
这次赌博的结果，最富有的李瓶儿输了，拿出了五钱银子，按照潘金莲设计的赌规，用这钱“买了一坛子金华酒，一个猪首，连四只蹄子，”让家仆宋惠莲给烧出了一道后来流传几百年的经典菜肴：宋惠莲烧猪头肉。
就这道菜，作者漫不经心地展示了他对描摹式书写的运笔功力，给人以“亲眼目睹”的感同身受，这种细节的精致，堪称中国古典小说写作的模范。
绘画 · 对弈
且看作者对这道美味佳肴制作全过程的具体“描摹”：
第一步：洗净。“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
少沾厨艺者都知道，这是对肉食制作之初必做的规范动作。
即首先要剃（毛）和刷（皮），这样才能完成洗净食材的要求。在工序上的顺序讲述是很准确的，先剃后刷，不可反之。
第二步：暖灶炉、糟食材。“只用的一根长柴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着停当”。
作者这段描写貌似详尽，其实并未把美味制作的密钥说出来。何以见得？
柴火入灶，灶上有何安放？难道是烧空气吗？
油酱，是个啥物什？曾经有人写文，言：宋惠莲烧猪头肉，用了鲜美的酱油浸泡。懂一点烹饪的都会为此说发笑。
若果在阅读时也以为是用了鲜酱油浸泡，只能说明是个十指不沾厨房料的小主儿，油酱酱油傻傻分不清。
因为油酱是用清油烧热，后放入所选酱料，拌炒出香味后的一种佐料，油料分量要多过酱料至少三分之一，这叫油酱。
油酱是专门为糟腌肉类食物准备的，而酱油的功用十分常见，毋庸赘言。
由是可知，油酱与酱油，绝不是字面排列前后的顺序关系，而是根本不同材质的制作。
换言之，油酱和酱油就没有半毛钱的关联性。
接下来的茴香没什么悬念，但是大料一词则蕴含丰富的内容。
按照家传厨艺习得常识，大料的标准配方是：八角、茴香、花椒、卤桂皮、胡椒、薄荷、姜皮、月桂叶。
兰陵笑笑生为什么把茴香单独列出来，而后又再写大料呢？这就是细节描摹时的小机关。
茴香单列，是为了强调宋惠莲烧猪头肉所用的茴香是新鲜的，以区别后文大料中的干制茴香。
用笔不仅细腻，而且明显是吃货本色的无意识表现，显现出对美食用料的挑剔和制作过程的精细性追求。
这时候的阅读，方显出内行的门道与外行的热闹相并行的旨趣。
绘画 · 宋惠莲烧猪头肉
到此不妨冒昧地来还原一下小说中宋惠莲制作这道美味猪头肉的详细操作过程，让大多不近庖厨的文士们凑凑趣，也请大厨行家们品评一二。
宋惠莲首先用“长柴”入灶，灶上的热锅里放够所需清油，根据喜欢的口味酱料放入热油中拌炒成“油酱”，然后用蒸锅上灶蒸着，并把清香的新鲜茴香菜备好，再用大料和油酱糟腌猪头和蹄子，待蒸锅滚烫，油酱和大料糟腌的食料也入味了，便放入新鲜茴香，“上下锡古子扣定。”
上灶再蒸，“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
宋惠莲所用的“锡古子”是何神器?据《黄辞》释义：“有合缝盖子的锡锅，上下相合圆形如鼓，应作‘锡鼓子’现在已经淘汰。”
据本人所知，云、贵、川方言中，“古子”（鼓子）一词，专指盛食物的圆型器皿，其状为“鼓形”，材质有土陶、搪瓷、不锈钢、铝、锡等。
以锡为材质的“锡古子”，具有传热快，不透气的特点，不妨理解为明代出产的焖烧锅一类。
所以，当李瓶儿品尝着“稀烂”的美味猪头肉，好奇地问宋惠莲：“真个你用一根柴禾儿？”
宋惠莲则回答：“不瞒娘每说，还消不得一根柴禾儿哩。若是一根柴禾儿，就烧的脱了骨。”
显然，这里有个不起眼的梗儿，读者大多被晃过眼去了。
这个梗儿便是作者用了个“烧”字遮蔽了个“焖”字，使得后来无数的厨盲们把猪头“烧”成了炭头，而被“烧”字忽悠到的人士中，也不乏专业大厨。
这段描摹的功效小结一下就知道，百年的美味菜肴“宋惠莲烧猪头肉”制作的要点是：
食材洗净，长火不熄，油酱大料，糟腌入味，蒸锅热滚，茴香用鲜，透蒸适时，加姜蒜碟。而食货笑笑生特意强调：一定要佐以金华酒！
这段令人印象深刻的美味制作描述，虽说有作者炫才的意思在，只是这“炫”是为了人物形象刻画、情节铺陈推进而为，与后来才子佳人小说中为炫才而诌诗的乏味之“炫”大异情趣。
详细描述宋惠莲烧制猪头肉，作者勾连前后情节线索的意图是明显的。
宋惠莲在进西门府之前，她的丈夫蒋聪是一个大厨，因与人口角被杀死。宋惠莲通过西门府的家仆来旺为夫伸了冤，后嫁来旺，进西门府做了仆妇。
通过写宋惠莲一道猪头肉的制作，一方面说明宋惠莲得到了蒋聪厨艺的真传，难怪西门庆把她从給全府人做饭的大厨房，调入到只为西门庆、吴月娘做特供食物的小厨房时，西门府里的六房妻妾并没有做多想，包括擅长查风追月的潘金莲，甚至没有感觉任何的不妥。
另一方面，把宋惠莲好卖弄小聪明的性格特征，用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描画方式，透露出了一点点端倪。
另外一点，宋惠莲与孙雪娥在厨艺上的分别，在这道猪头肉的制作中，显现出家庭日常饭食制作与高大上的酒楼美食的巨大不同。
这为后来宋惠莲与孙雪娥爆发激烈矛盾冲突，预留了一个合理的心理铺垫。
通过细腻、细微的细节扑捉，以无关情节起伏和人物矛盾行为的“闲笔”运用，一点点堆砌出宋惠莲这一人物的个性特征之一端。
这是此节中主要的一个内容。《金瓶梅》中这样细小的层层描摹片段不在少数，这与之前的其他章回小说相较，体现出了小说书写技巧的极大进步。
戴敦邦绘 · 宋惠莲
二
小说中写到的第二个正月初一，在第七十八回：
西门庆两战林太太 吴月娘玩灯请蓝氏
此回注重过程的讲述，从年三十晚写到初一全天的活动，笔墨详尽。且看：
看看到年除之日，窗梅痕月，檐雪滚风，竹爆千门万户，家家贴春胜，处处挂桃符。
西门庆烧纸，又到于李瓶儿房，灵前祭奠。已毕，置酒于后堂，合家大小月娘等，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西门大姐，并女婿陈经济，都递了酒，两旁列坐。先是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如意儿五个磕头，然后小玉、绣春、小鸾儿、元宵儿、中秋儿、秋菊磕头。
其次者来昭妻一丈青惠庆、来保妻惠祥、来兴妻惠秀、来爵妻惠元，一般儿四个家人媳妇磕头，然后才是王经、春鸿、玳安、平安、来安、棋童儿、琴童儿、画童儿、来昭儿子铁棍儿、来保儿子僧宝儿、来兴女孩儿年儿来磕头。
西门庆与吴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银钱赏赐。
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门庆早起，冠冕，穿大红，天地上炷了香，烧了纸，吃了点心，备马，就出去拜巡按，贺节去了。
月娘与众妇人早起来，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锦裙绣袄，罗袜弓鞋，妆点妖娆，打扮可喜，都来后边月娘房内，厮见行礼。
那平安儿与该日节级在门首接拜帖，上门簿，答应往来官长士夫。
玳安与王经穿着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门首踢毽子儿，放炮，又嗑瓜子儿，袖香桶儿，戴闹蛾儿。
众伙计主管，门下底人，伺候见节者，不计其数，都是陈经济一人在前边客位管待。
后边大厅，摆设锦绣桌席，单管待亲朋；花园卷棚，放下毡帷暖帘，铺陈锦裀绣毯，兽炭火盆，放着十桌，都是销金桌帷，妆花椅垫，盘装果品，瓶插金花，筵开玳瑁，专一留侍士大夫官长。
约晌午间，西门庆往府县拜了人回来，刚下马，招宣府王三官儿衣巾，有四五个人跟随，就来拜。
到厅上拜了西门庆四双八拜，然后请吴月娘出来见。西门庆请到后边，与月娘见了，出来前厅留坐。才拿起酒来吃了一盏，只见何千户来拜。
西门庆就叫陈经济管待陪王三官儿，他便往卷棚内陪何千户坐去了。
王三官吃了一回，告辞起身，陈经济送出大门，上马而去。
落后又是荆督监、云指挥、乔大户，皆络绎而至。
此时的西门庆已经是清河县衙门里的一把手，把持着一方地域的治安刑事大权，集司法刑侦办案于一身。
他不仅大肆行贿受贿，更是在衙门各项事务上一手遮天。
他把自己的大舅子，吴月娘的大哥给安插进了“本衙”，还把他那些市井混混的手下小兄弟安置到了县衙机构“公干”，吃上了皇粮。
换句话说，西门庆把自己沾亲带故的人都变成了大明王朝的公务员，西门庆在衙门里既给自己安插了打手和耳目，又给自己赢得了政绩和恭维。
戴敦邦绘 · 西门庆
故而，这年的大年初一已经不同以往，可谓是风光无限。
年三十这天，府里人循例“贴春胜”（旧俗剪彩为戏，或为妇人首饰，称为春胜）、“挂桃符”（从大周朝始，小民有在桃木板上画神像、写神名，悬挂大门、卧房门两侧，以镇邪驱鬼，祈福纳祥，称此为桃符），好一派热闹景象。
西门庆此时是闹中取静，在纸祭苍天厚土之后，倒没忘记去花园六房，给已死去的李瓶儿烧了陌纸若干，算是寄托哀思之祭。
下午，阖府人聚在后院，开始了年夜饭的开餐仪式。
小说在笔法上注重全程仪式过程的讲述，细写府中各色人等拜节的出场顺序，把那丰盛的年夜饭吃食内容全都给省了，而不厌其烦地写西门府“后边大厅”的各种陈设、铺排出不同空间的家私物件样式，以及使用的功能范畴。
这看似碎屑无章，与情节矛盾发展无关的闲适之笔，给读者带来的感受却很要紧。
这是具体写出西门庆发达后的状态，这看似琐碎的笔触，最能具体显现出作者设定的人物时段。
因为，看一个人是否发达，经济实力如何，最直观的就是看这个人的消费能力，这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衡量标准。
“有钱就能消费”的误识一直在限制大多数普通人的想象力。
要知道所谓的消费，并不指对生活必需品不用讨价还价的购买能力，而是指对奢侈品概不还价的购买实力。
然而，人类的奢侈品是什么？如果仅仅理解为一般人买不起的高价品就是奢侈品，那只能说看到的是奢侈品的最初级样子，而不是本质。
奢侈品往往是审美大过实用，虚置大过刚需的物件儿。
可就是这样的奢侈品消费，由于与人的认知范畴和审美情趣息息相关，与原生家庭的生长教养层次紧密相连，奢侈品消费便成为一种无意识的文化层次表现。
在物质富有的前提下，对消费对象选择的差异性，即最能分辨出暴发户土豪与世家豪门贵族之间难以逾越的分界。
所以，西门庆的发达，充分体现在府中庭院的各个角落里充满了名贵家具和高档陈设，作者正是通过西门府后厅场景的描画和空间的摹写，增强了人们对暴发户西门庆的清晰认知。
“销金”的桌帷，“妆花”的椅垫，“盘装”的果品，“瓶插”的金花，貌似高档奢侈，实则俗不可耐。
作者放弃形而下的美食描述，而注重强调西门府过年时节的家庭仪式感，以此来凸显西门庆在官场上有了大幅度的提升后，西门府的家庭生活也就告别了那种慵懒无聊和琐碎低俗，而表现出的很是符合官员威仪的家庭排场和讲究。
这明显是一种具有对比性的创作思路。
再看作者对“新正月元旦”这天的铺陈：
西门庆一大早祭天拜地后，一身簇新去给比自己级别高的巡按大人拜年贺节，送礼交际。
吴月娘已不似从前要出门走亲，而是在自己房里精心打扮，花枝招展，等着家人、外戚来给她拜年贺节，俨然一副官太太的做派。
果然，西门府门前车水马龙，家丁和仆童们迎来送往。
最忙碌的人要算女婿陈经济了，幸好他是京官之家长大的孩子，总是见过点世面的，不至于手足无措，乱了规矩。
到得晌午，西门府里的各种接待布局已经全部到位，从后院大厅到前庭花园，可谓一派富丽堂皇。
西门庆也回到了家中，继续着他的收受礼品红包的程序。
绘画 · 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拜节的人“皆络绎而至”，流水般涌来。
这西门官人、月娘太太已不再是那些年总在出门走亲，给人拜年，访问送礼的光景了。
此时已是正了位的西门提刑大官人门前，乌泱泱一票拜年送礼的车队，这些都是官低位微的“公干”者，就着这新年首日，来给长官和他的太太表孝心的。
细细描述这一幕，可不是为了说明人生风水可以轮流打转，而是突出官场的生涯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文本中这次车水马龙，应接不暇的正月初一描写，对应的是西门庆很快精竭而亡。就像这节日里的烟花一样，熄灭在最绚烂的那一刻。
显然，放弃对觥筹交错，锦瑟夜宴的着笔，选择对凌乱细碎应酬场景的详叙，这恰好证明整体构思的缜密性。
极盛而衰，祸福相依的中国式人生哲学观，深深蕴含其中。
通过这些不完整的场景碎片，文本在构思上对文本虚拟故事的前后关联有着完整预设性，可谓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这种以闲写要、以小写大、以偏写正、以次写主的笔法运用，《金瓶梅》为后来各类题材小说的写作，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式。
清代的《红楼梦》无疑是这类笔法运用最好的代表作品。
仅以此看，很难想象《金瓶梅》对文本建构机理的思考是出自多人想法不断改进而成的说法，也难以认可《金瓶梅》出于老儒村学之手。
本回的开端是由西门庆入衙门做官入手，顺理成章地把市井宵小的行藏稳稳地嵌入到了明镜高悬的官场做派之中，作者把官场即江湖，朝堂亦市井的指代意蕴涵通过空间转换的方式含蓄表达了出来。
随着写西门庆的官做大了，他的铺子项目也多了起来，他带给区域开发的经济利益增加了，他的好名声也风传了。
他家的亭台楼阁大花园兴建了，他家的锦衣美食丰富了，他要关照的女子有些应接不暇了，他的官场应酬已经太过丰富了。
西门庆表面的丰盈生活，令人艳羡不已，实则内里的龌龊不堪，小可毁了身家性命，大则乱了朝纲，灭了社稷江山。
西门庆为民时为祸为乱，不过是从下往上的啮噬，朝堂的一点点公义足以震慑，不足为虑。西门庆为官主事后，贪赃枉法，损毁朝纲。
官场用人的劣币逐良币形态，这从上往下的滥权无度，犹如那洪水猛兽般，祸害着一方黎民百姓。
这是小说版的“苛政猛于虎”，也是《金瓶梅》最大的写实主旨。
由此可见，那些目为伤风败俗的“男风女月”艳情故事，不过是为龌龊张本罢了。
综上所述，通过对《金瓶梅》细节描写的笔法简析可知，一部好的叙事文本的成立，不论是整体故事构成的设计预设，还是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对情节线索的铺叙，对场景空间的勾勒等等，均不能离开描摹细节这一要点。
《金瓶梅》中的第一个正月初一，以宋惠莲制作“美味猪头肉”为内容；第二个正月初一以人际应酬往复为内容。
叙事视点的移动，正是构思上的完整性体现。
对两个不同时期的同一个节庆日的讲述，又正好反映出作者不同于之前小说写作的笔法特点。
这也说明，《金瓶梅》的经典性除了主题内容之外，还应该看到，具体写作时的笔法运用是成功的重要因素。
本文作者 曾庆雨 教授
[1]鲁 迅：《鲁迅全集》（9）中国小说史略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P180、P183.[2]胡衍南：《金瓶梅》崇祯本改写词话本饮食男女细节研究 [j]. 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学报，2019，第64卷第2期。[3]本文以所引《金瓶梅词话》资料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4]《辞海》缩印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p698.
文章作者单位：云南民族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中国小说论坛》，2021年第1期。转发请注明。
往期推荐
曾庆雨：“他视角”差异：解析《金瓶梅》西门庆形象在文本内界之完成
曾庆雨 ：《金瓶梅》叙事艺术的思维特征
曾庆雨：论《金瓶梅》叙事视角对比设置的功能特征及其意义
曾庆雨：灰色空间：明清小说府邸类叙事功能分析——以《金瓶梅》、《红楼梦》为中心
郭慧杰 、曾庆雨：2020元宵特写：《金瓶梅》中的元宵节
浦安迪（美）：《金瓶梅》艺术技巧的一些探索（上）
浦安迪（美）：《金瓶梅》艺术技巧的一些探索（下）
陈利娟：论西门庆的“摇摆” ——兼论《金瓶梅》的叙事能力
本文如果对你有帮助，请点赞收藏《曾庆雨：简论《金瓶梅》描摹笔法——以文本中正月初一的细节描写为中心》，同时在此感谢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