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本文共有 4984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10 分钟。
2020上海-台北两岸文学营暨小说工作坊
自影像诞生，并随着技术发展而逐渐成为主流艺术表达的一种形式，有一个疑问不断被谈论：当小说的描述和呈现功能，以及讲故事的能力被更为直接化的影像所替代时，是否意味着小说这一创作形式的衰弱？如今许多作家尝试将自己的剧本进行小说改编，这两种创作方式究竟如何得以切换，其中又存在怎样的误区和迷思？日前于上海一见图书馆举行的2020上海-台北两岸文学营暨小说工作坊的首场对谈上，来自两座城市的作家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展开探讨。小编整理了这场谈话中的精彩部分带给大家。
五年来，由上海市作家协会、《萌芽》杂志与台湾联经出版公司、《联合文学》杂志联合主办的上海-台北两岸文学营暨小说工作坊不断吸引着活跃在两岸文学创作现场的中青年作家与大量文学爱好者参与其中。经由几十位风格各不相同的作家学者对于多个创作议题的深入探讨，形成了广泛深远的社会影响。对于许多习惯了网络阅读的年轻人来说，文学创作中的秘密如被置于棱镜下一般，解析出丰富瑰丽的色泽。本次活动期间，金宇澄、毛尖、小白、陈雪、高翊峰等20余位来自海峡两岸的青年文学创作者和知名作家、评论家通过网络连线进行了为期三天的作品交流和文学创作主题研讨。
金宇澄在工作坊
文学与电影之间一直在相互借鉴和转化
毛尖：
这些年文学和影像的关系相互糅合，一直有种说法：影视剧已经抢夺了长篇小说的文化位置。在我的成长年代，饭桌上都是讨论王安忆的长篇小说，现在好像影像更占据“C位”，其实这两种文体之间互相关联度越来越高。我站在电影角度来说，电影里有很多从文学层面讨论的东西，比如有叙述电影、非叙述电影，两者之间长短虚实相互的选用等，包括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平行分段叙事，都是从小说中拿来的技巧。如N段叙述特别流行，比如电影《时时刻刻》《撞车》等以及封闭或开放的电影结尾，都是从小说那拿来的技巧。
长短虚实的关系，最早是从陌生化以及前景化来的，包括契诃夫的很多小说里有这样的特质，如今小说中这种前景化、陌生化手法进入电影中，如《远大前程》等都能看到名著经典中前景化描述进入电影表达。关于虚与实的表述，用电影来讲，希区柯克的《惊魂记》中那个精神分裂的人进入浴室里面杀女主就是这样的镜头。在这个过程中变换了70多个镜位，但其实没有一刀插在女主角身上，我们却感受到了无比血腥和暴力。导演用虚镜头在一分钟里表述了这个场景，又用了7分钟的时间来表现男主角打扫现场的情景。在这段时长里，观众观看中，在道德判断上转换了对男主角原来恨的感情，甚至有些希望他能够逃出生天——这种道德判断的转换方法，现在大量地进入小说的表达，比如在推理小说中就经常使用到。
希区柯克在《惊魂记》片场
电影也向小说提供了叙事技巧，包括蒙太奇序列等都是从电影向小说的回馈，两者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比如高翊峰的作品中就好几次使用蒙太奇手法，而小白的作品中心理蒙太奇用得很好，以心理蒙太奇，提供画面刺激感，包括人物的回忆、梦境、幻觉、潜意识等等，在细节上很具体。
此外电影中的视觉转换经常会使用一种蒙太奇选择法，比如《黑客帝国》中关于红蓝药丸的选择，选其中一种，就进入一个世界，选另一个进入另外那个世界。这种方式在宫崎骏的电影中也被使用，在当代小说中也被大量使用。这也是文学文本中所实现的电影功能。
台北分会场设在联经书房·上海书店
高翊峰：
关于这个话题，可以以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为例。文本就是克拉克所写的同名小说，这两个作品在同一年上映和出版，在距今50多年的情况下，还是展现了探索性的意义，让我想到小说文本跟电影文本之间很美妙的关系。
当时情境是这样，克拉克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前哨》，找来天才导演库布里克，两个人一起发展当年非常前卫的歌剧式科幻小说电影。《前哨》是比较庞杂的短篇小说，在两位作家、导演掌握了这个故事之后，各自开始独立的思考和创作：克拉克开始专心写长篇小说，库布里克专心想电影怎么拍，两个人会彼此交流，交换一些电影的影像文本跟小说叙事文本之间的建议和不同的看法。后来两个作品在同一年完成，可以拿来相互参照。在长篇小说里，这是个具有电影感的小说，分7个章节，几乎以电影里非常大量的剧本分镜概念来结构。而库布里克的电影在放映时相当前卫，一开始五分钟左右时间基本是只有声音的黑幕，又用了25分钟的时间拍了个类似动物频道的故事，又突然进入外太空，以十多分钟的长度来表现穿梭时空的颜色、空间、时间等变化，后来才进入影片，很多无声的效果甚至迟延的感受，有很奇特文学感在里面。也就是说，在库布里克的电影中可以说有满满的文学性和留白，这与如今电影需要快速的故事转动来吸引观众非常不同。而克拉克的长篇小说恰恰相反，在分镜式的写作中把完整的故事讲得非常清楚，甚至从小说的角度反过来弥补了库布里克电影里没有讲清楚的地方。这里面发现的不一样的思考方式，让我反过来思考文学性的模式，或许小说能够像电影一样越来越有完整故事线，让当代读者更能够理解作家表达的意思。
最好的小说改编电影，往往是二流的电影？
小白：
今天这个主题是谈文学和影像方法是不是可以相互转变，这在最近也是热门话题。每个作家都想把自己作品改编成电影，因为作者总想抵达更多读者，通过电影或者通过影视剧可以产生更多反馈，这是很好的愿望。但很多作者在两个叙事的转变当中会产生很多的问题，有的人希望把最好的作品改编成电影，结果一般改出来都是二流电影；将二流作品改编成电影，反而成了非常好的作品。
毛尖：
三四流的更好。
小说《狼厅》改编电影剧照
小白：
对。这里面有非常多的因素。我觉得最主要的因素是二者里面有非常大的方法上的不同。
比如视角，小说有非常清晰的叙述视角，作者在写作之初就设定人物视角为第一人称的我主观视角，或者受限的全知视角，但电影本身不是视角，它就是一种呈现，曾有一个阶段的黑色电影会设置一些主观镜头、视角，但电影本质上是完全呈现的。
比如时态。小说是过去时态，过去进行时态、过去完成时态。尽管电影有历史感，有一些电影故意制造时态的感觉，但是电影是现在进行，电影永远呈现在你面前，所发生事情都在你面前，本质上是现在进行时。在写小说的时候，如果需要给人物增加信息，随时可以加进去，哪怕一个故事讲到一半。而影像不行，信息只能在特定的时间场景加入，如果在片子里面任意加入信息，整个片子要乱掉。这其实是二者之间非常大的区别，这个东西是非常重要的。很多电影编不好，就是因为信息紊乱。
这两种方式的转换和借用，我们也经常看得到。比如前面讲的黑色电影就借用了小说当中的主观视角。小说也借用了电影的许多理念，比如古代的故事里是没有大俯视的视角的，但在布克奖《狼厅》这样的作品里，开篇就是大俯拍，这就有了影像的感觉。小说也借用了大量影像里的方式。十八十九世纪开始小说有场景描写、环境描写，也是因为影像以绘画的方式开始介入写作。影像对小说影响非常明显，比如上述对环境描写的发展当中可以看出来。以及对行动线叙述，对时间处理等等，这都是影像对于小说叙述的反馈。
《狼厅》中的影像借鉴了如荷尔拜因《托马斯·克伦威尔像》等绘画
从未来讲，这两种叙述都处于衰落的过程。随着智能算法和虚拟技术提高，可能未来会有更多的介入式的交互式的叙事，就像游戏。比如观众可以参与到里面，可以跟里面的人跳舞喝酒，形成交互式的介入。将来这种叙述可能对刚才说的视角、对时态、对信息肯定又重新带来新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这些故事是要自圆其说的，人总是需要故事。人进化来的天性，就是必须有故事，叙事性的记忆是人记事的大部分构成，虽然关于故事的想法不断会变幻。
既晴：
以我自己的创作为例，推理小说注重思维活动，这样的特性使得推理小说影像化必须可视化，也就是说其实推理小说叙述要提供方案、表现可视化。比如把侦探的工作场域可视化，用这种方式表现侦探本身的个人特质，他今天思考破解谜团的角度是什么，用什么方法解释案件，以及活动场域有什么东西帮助他思考，把推理小说注重思维活动、文字描述的东西作为影像转换。之后，也会把推理小说中的五要点以影像化的元素强化出来，让观众很清晰感觉到我在参与这个过程。在立体感成立以后进一步强调冲突性，通过物理性很狭小的地方产生激烈的对抗感，从小说过渡到影像。
毛尖、小白与木叶
讲故事的能力，永远是人类存续和发展必需的部分
木叶：
其实今天坐在这里谈小说与影像表述与再现，说到底都是艺术和生活的关系。之所以谈小说、谈影像，因为生活变了，而生活变过程之中还有很重要变量就是科技的变量。在这其中，故事和叙事到底该如何来看待，二者是不是同一个东西？
小白：
曾经有一个试验，试验结果发现黑猩猩的短时记忆比人类强，人类则发展长期记忆，把几十年的东西记下来。这种记忆就是通过故事。这是人类进化而来的技能。故事是人类的本质，人为什么可以发展到今天，故事叙事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东西。这其中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变化，还是会继续发展下去。人对于未来有计划，有预测和判断，这些能力都是从记忆来的。从讲故事的能力、跟其他人交流故事，人类习得了面对当下和未来的方式，可以规划未来的生活。
木叶：
很多人重视故事，但也有很多人觉得艺术发展到现在，要对故事进行某种打碎或者颠覆，可能觉得这样才能够真的呈现多元的艺术创作。这也让我想到有各小说家说的一句话：我想写一种抗拍性很强的小说。他觉得小说能被改编成电影，以及获得高票房和观众认可，这本身就是鄙视链的一环。在文学和影像中，抗拍性如何看待？或者说，希望转换，但又不希望是能被容易、廉价转换的故事。
毛尖：
站在电影这个角度，没有文本是不能被拍的，当年还有人想拍《资本论》，后来被别人抢拍了。站在小说一面来看，小说永远有抗拍性，就比如《红楼梦》原著粉来说，符合他心里的那个林黛玉和贾宝玉是永远拍不出来的。回到故事和叙事的问题，我认为故事和叙事之间永远有距离，就好比今天的对谈场面，从我们这边看过去和从连线那边看过来的角度完全不一样。文本和影像表达永远有距离，比如《繁花》里大量的“不响”，很难拍的，读句子时候大家心照不宣，其实心里已经想过了，但视觉上这个不响很难展现。
小白：
问题在于一流的作品会对头脑有很多约束，二三流作品没有约束。因为小说叙事和影像叙事有本质不同，信息分配、时态、视角等根本性问题不同，它们两者能够公约的东西是不多的，得把公约东西找出来进行转化。我觉得一定有办法，所有故事都能拍成很好的电影，虽然电影跟文学性本来是背道而驰的，文学性呈现因为视角变化产生的张力，因为时态的变化产生的重心感，随机信息分配产生的效果，电影里没有，能解决这些问题的呈现，就能拍好电影。
木叶：
小白老师提到很重要一点，就是创作中的自由，不要因为这个已经成为经典的杰作，就不能违背原作者最初的意思，其实经典就是在时间中不断流转。在那个时代有一定的东西被发现，另外一个时代重新被激活。以前很重要现在没有那么重要了，现在重要的又重新生长，再把自己的才华纳入其中。
高翊峰、陈雪
高翊峰：
我也相信要做转移的拍摄，没有文字文本不能转移成影像文本。如今像毛尖老师提到目前电影文化地位取代小说，可能会有很多故事先从电影上面带出来，未来会不会有读者希望看到非常有文字能力的创作者，将很红的电影改编成读者喜爱的阅读方式？就像小白所说，这个转移过程中有技术层面差异性，应该相信电影有自己的影像叙事方法，而小说有非常强烈的文字叙事方式。这个时代应该很难避免从影像上思考。
木叶：
小白老师提到两种呈现方式都在衰弱，是否有未来一种新的可能？
小白：
我想到的是《西部世界》的编剧就以交互式的方式讲未来的故事，又不仅是讲虚拟故事，这个故事同时会呈现真实的感觉。写小说要有野心，写的时候会期待和在潜意识中认为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所有转折都是日常逻辑可以理解的，所有人都能像写的那样在日常生活中产生摩擦、撕裂和冲突。读的时候会感觉所写的事情真的在世界上发生，这是每一个故事创作者内心可能连自己意识不到的企图。
毛尖：
我特别不接受衰弱这个说法，我只是觉得要重新提速。未来会有新的度量，也会有新的发展。也许未来几年会有衰弱期，但不会是长久的，整个叙述都会回到一种新的、更高级的度量去衡量。
对谈整理：张滢莹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主办方、影视剧照
原标题：《沪台作家连线热议虚构与影像，“讲故事的人”为何依然是文艺流动之间的“C位”？》
本文如果对你有帮助，请点赞收藏《“讲故事的人”为何依然是文艺流动之间的“C位”？》，同时在此感谢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