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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成都）
在不同场合，都听到过写字的，画画的，弹琴的，把自己称为手艺人。如此言说，或许是想表达一种谦卑。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从某些人的谦卑里，读出自大。
真正的手艺人，不能凭瞬息之功，就收入成千上万。我以为，手艺人是个高贵的称呼，以游戏心态做事，配不上这称呼。真正的手艺人，是那种偏于一隅，心手一致，忘我凝神，安静而勤勉的劳作者。
他的工作单调，重复，指节粗大，沾满污垢，掌上的老茧一重叠一重。把整个身心扑在劳作的对象上，甚至与对象融为一体。他的命系于手中的活，一荣俱荣，一损皆损。除了神情，他与“优雅”、“典雅”、“高雅”那样的词语，不沾边。
手艺人的高贵是朴厚，低调，烟火气甚重——是被尘土遮蔽的实在感。
小时候，手艺人与我们的生活紧密相连，对手艺人的认识也更日常，更直观。衣服需要裁剪，家具需要打造，锅钵需要补缀……父母接过做好的衣衫，箍好的碗碟，欣赏赞叹精湛手艺的同时，递上几毛钱。
然而，人未去远，父母便指着他们的背影，对孩子谆谆教导：将来别像他们，只会做手艺，做手艺能混碗饭吃，却不可能有啥大出息！
“有大出息”，该是许多少年的梦想。我猜，那些挑着担子，走乡串户敲打钉钉锤的人们，曾经也有过那样辉煌的梦想，可到了某一天，他们被领到某个师傅的门下，师傅教给他的第一课，是把头低下去，凝神于器物的质地、纹理和做工；教给他的第二课，是重复昨天的事情；教给他的第三课，是不仅让顾客满意，还要赞美自己做得这样好。
师傅说，我们服务于别人，也成就着自身。从此，少年日日浸润，人生便扎根于土与水的大地，开出花朵。
若干年后，他回首往事，说，我本来想当科学家的，结果做了个手艺人。说这话时，他没有后悔，只有骄傲：他的好名声已四乡传颂，而且也早就做了师傅，有了徒子徒孙。
我一直敬慕手艺人。我觉得，造物主把灵气更多地吹入那些人的手指。他们就凭借双手，做漂亮衣服，缝精巧布包，剪美丽窗花，还能用块泥团儿，捏出似能呼吸的小猫小狗，只需一把削笔刀，就能将木头刻成人像，让白萝卜开出月季花……
我敬慕他们，且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比如，做一个木匠。
当然没做成，却也不妨碍我痴爱各种手工作品。
最近看了许多细木作作品。虽都被称为艺术品，却分为不同的两类，一类实用，一类赏玩。
前者将一把木勺做得万般精美，如水的波纹，可依然能舀汤喝。将一个盘子打磨得那么细腻，如人的肌肤，但依然能盛饭菜。因这类作品更接地气，我也觉亲切，更喜欢。
可过后想想，我是不是太形而下了？这种实用哲学，会不会把人带至低处？
匠人蜕变为手艺人，必定在某个阶段，特别注重提升个人境界，追求个人风格，当他再回到原点，就上了一个台阶。
眼睛只盯住“实用”，也许就真的只能“混碗饭吃”。民间的许多匠人之所以渐渐消失，时代原因自然有，另一个原因是，他们永远处在某个标准之下，且满足于那种标准。
但这并不是说，所有干着手上活路的人，都要成为艺术家。只要在活路里融入了自己的态度和良知，只要“心和手一起思考与劳动”，就值得敬重，不管他们是匠人，还是手艺人。
“双手劳动/慰藉心灵。”海子也曾如此深情表达过。他的心灵却因无可慰藉，最终卧伏在铁轨上。
我想，如果他每天能放下纸笔，离开书桌，用两个钟头，不，只用一个钟头，去“喂马，劈柴”，去“关心粮食和蔬菜”，即使不能亲为，看看农人怎样施肥，捉虫，看看一粒种子怎样破土成芽，长成碧绿；去细心拉一只陶坯，将它放进窑中，等待三天两夜出窑，成为一只杯子，用来盛水，或者干脆碎成陶片（成功与失败有些时候并不为自己所控）……这样等待和劳作过的海子，收获过具体事物的海子，会不会对自己和别人，都具有更多的耐心？会不会在结束生命的前一刻，因为对这些事物的留恋，便离开铁轨，走上田野，去照顾一株倒伏的庄稼？
也许，我把手艺于人的作用想得太大，我对海子理解得太浅。但我还是愿意相信，当我们用双手，而不是仅仅用心灵——许多时候是空想的心灵——去抚摸万事万物时，我们对这个世界会有更加切近的热爱，更加宏森的包涵。对自己，也会有多一度的温暖与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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