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惠子
去年五一起,央视陆续播放了《大国工匠》,宣扬工匠精神。
工匠,亦称手艺人。他们专一执着,技术超群,又本分朴实,安贫乐道。
由此,我想到我眼前的这座小城,一个工匠的漫漫人生。
小城其实不小,是长江沿岸十大港口之一,历史悠久。东汉始建县,经历了南浦,鱼泉,万川,巴东郡,万州等命名,历代更迭。1902年中英通商条约辟为商埠,1915年日英两国设立海关。1926年设市,1935 年设万县专区。重庆直辖后复为万州区。曾经的成(都)渝(重庆)万(州),川东门户,辖九县一市。那时万州港灯火辉煌,来来往往的船只上客下客,络绎不绝。生意兴隆的二马路,商铺林立,来往人群川流不息,繁华如成都春熙路,好不热闹。
三峡水库的淹没,使万州半个城沉入江下,重庆直辖建制变化,各县均升格由市直管,庞大的万州地区零落成孤,现只辖13个乡、28个镇、11个街道,总人口168万人,主城区人口53万,幅员面积3457平方千米。古老的万州八大古景尽无,只有西山碑在高笋塘,被四周高楼包围压抑得几乎失去身影,西山钟楼屹立在江边,相伴着长江平湖,继续成为新万州的地标。
工匠的人生也随着古万州的繁荣变化和社会变革而起伏。
工匠生于1926年。15岁左右从万县新田农村来到万州,在二马路上的亨得利钟表店,与当时宁波来万开钟表修理铺的师傅学徒,修理钟表,开始了他长达几十年的工匠生涯。
当时宁波人打天下,江浙商人的沿江上流开发经商,使小城由此流淌着沿海的洋气生活。那时的工匠除了学徒,也接受熏染了一些气息。整洁的中山装,油头顺发,皮鞋锃亮,跳舞打球游泳等,兴趣广泛,还加入袍哥组织。农村娃变成了城市人。工匠聪慧,心灵手巧,学师不久,技术逐渐臻熟。至解放初,工匠工资收入已达5-60元。
工匠1950年参加工作。 1952年,中国发生了一场大变化,不少私人企业被合作化,工匠单位被改为二轻企业的钟表店。1957年全国工资改革,确立了企业工人八级工资制。到后来调整工资升级时,工匠已经到了最高段,最后成了倒八级。但二轻企业的性质,社会经济的停滞,老婆和四个孩子成长开支,使工匠家庭生活窘迫起来。到三峡水库淹没单位解散,沦落为无房无生活保障的困难户。后来高龄中,才逐渐得到一些社会保障。
工匠本是生逢于时,在他技术高超时,也是中国钟表业和戴表最时髦最时兴之时。按照工匠技术,他在家里捎带搞点副业,就会使家庭日子又好起来。但是工匠只对工作兢兢业业,在单位是老好人,不多言多语,只埋头干活,工匠的好手艺不仅在二轻局系统尽人皆知,就是全市也有出名。
上至机关领导,下至乡村农夫。那年月,工匠的两个女儿都下乡,来找他的县区乡生产大队各级干部络绎不绝,全为一事,修理钟表。他修的钟表,包你只来一次。如果再来,那必定是又带来其他亲朋好友的。当然这些送到家里来修理的表,基本都是不收费的。
从上海亨得利学习回来,工匠又开始自己画钟表表面,为钟表修理业增加了一项新业务,也使技术丰富多彩起来。那时工匠的工具中有一方端砚,砚头一渔翁坐在乌篷船上垂钓,雕刻栩栩如生。他退休时,一个子女很想要,工匠一如以往的拒绝,公家的东西是不能随便拿回家的。可是后来听说还是被人私藏了,工匠嘴上没吭声,相信他心里是有想法的了。
随着三峡水库的建设,单位住房均被淹没解散,但钟表修理市场还在。可工匠生性老实,没有市场经济意识和胆魄,把大好的挣钱机遇白白丢掉,而只知道为人做嫁衣裳。徒弟级的师傅在市场开店赚得盆满钵满,所遇到的难题就由工匠在背后给他廉价修理解决。
在金钱似乎取代一切的浮躁社会,工匠有时也深感失落,也还在操心着子女的事。但他仍不放弃生活的情趣和对生命的挚爱。家里不大的窗台上,几株三角梅凌空伸展,蓬勃向上。黄角树盘根生长,绿树茵茵。不大的鱼缸随时都有鱼儿欢游。每天浊酒一杯的粗茶淡饭,麻将棋牌的相乐日子,随遇而安,随时而过。
人生悠悠。当子女长大时,工匠已至耄耋。工匠热衷于麻将,不管到哪,子女都围桌相陪。成都的新都宝光寺,三圣乡,浣花溪,黄龙溪,三星堆,金沙遗址,东湖,龙潭水乡,东郊音乐广场,人民公园等地,都留下工匠和子女陪护他的身影。在他80多岁时,还到了三亚大海边。这也算享了一点福吧。
工匠一生安于贫淡,没有远大抱负理想,没值任何家产,但忠厚老实,善待人事,无谄媚之计,亦无整人之心的品质,早已作为遗产留给了四个子女和后人。如果说他有啥愿望,就是他真的好想再活几年,能再看看外孙女结婚。
在初稿中,恰又看到央视播放《匠心》的一期节目《钟表大师》,记述了天津海鸥表业集团有限公司高级技师李家琪,国家级钟表大师杨作斌的钟表工匠辉煌。而此时,小城工匠的身体,在基本平稳健康八十九年后,在医院反复进出十几次了。突发身体顽疾,使他人生最后遭受了非常痛苦和折磨。他顽强抗争,他强烈地渴望生命的延续,渴望生活的再现。每每想起,使我更多更深地怜爱小城工匠的这平淡人生,唏嘘不已。
技压全城,秉持忠厚,漫漫辛苦,操劳就去大半矣。
娱喜诸趣,祈望岁延,匆匆享乐,安度才来何多哉!
当我还在整理此稿时,工匠终于被病魔击倒,于今日凌晨2点50时驾鹤归去。享年91岁。
此工匠,乃吾老爸也。愿老爸天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