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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花儿是会说话的。每一朵花都是一张开启的口，它们有自己无声而多姿多彩的语言。所谓“花朵即是词语，词语即是花朵”或者说，是人利用花朵，创造了“花语”—一套隐秘的话语系统。比如，当兰出现在一个男子送给女子的花束中，则意味着有一场约会要悄悄进行，而居于花束中央的粉红或橘黄色兰的数目，则暗示着这场约会具体的时间。而花束中除兰外如果还出现罂粟的话，则是对约会的时间做出更加清晰而明确的补充。如果一个男子送给一个女子一束红色或者粉色的山茶花，花朵就会说：“我觉得你最美，我因你的美感到骄傲。”如果他送她一束白色的铁线莲，花朵就会说：“我渴望触摸你。”而如果送去的是一束紫罗兰，那就意味着隐秘的爱，花朵会说：“我愈加热烈地爱你！”这绝非语言的偶然，因为每一种花，其实都是一个特定的语言密码。
我可以轻松地举出更多。比如，白色或粉色的刺槐，是要说出渴望与快乐；红棕色的鸡冠花，是要说出持续的爱以及什么都不能使我放弃你；蓝色或者粉色的杜鹃，是要说出爱与被爱的幸福；虞美人，是要说出让我们更早相爱；含羞草，是要说出没有人知道我爱你；各种颜色的郁金香，都是要说出内心爱的表白。蓬松而美妙的山萝卜，却是要说出深藏的忧伤。玫瑰的语言最为丰富，它既是爱情的叹息，也是爱情的誓言是股情，也是爱的激越与亢奋。所以大诗人里尔克会把玫瑰看作自己的化身，并把它们镌刻在自己的墓碑上。
在西方，当一个男子背靠花园，他便拥有了一套隐秘的爱的密码。而他心中的那个女子，则拥有了一本爱的字典。她只需坐在窗子前，翻阅那一朵一朵的花，就可查知她情人具体而微妙的心事。即使不相见，也好像那个人就在耳边低语，亲密，温馨，我侬你侬。而在们东方，花儿却是美丽的哑巴。或者说，它们是热烈开口呼喊的一群，有和声，有群唱，却没有一朵跳出来，静静地说出独特的自己。比如梅兰竹菊，也各有所代，各有所言，但是，我们却听不出一朵具体的梅，一朵具体的菊，一竿具体的竹，在诉说它自己隐秘而独特的什么。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中国的花儿们不说话，前来猜谜的人出了他们自己的心路。在我们古老的中国，花儿们不单独地跳起来说话，但并不代表大地是死寂的。我们躬耕于草木之间的先民，吟咏于花间草丛中的诗人，同样赋予植物以意义。这些加诸于植物身上的中国式意义，磅礴，含混，模糊，缺乏理性的清晰边界，但更能惹起人无边无际的联想。比如，当我们言及葛蔓，说起艾蒿。我们就不仅仅是在说起两种多年生草本植物，而是涉及我们心中盘结而难以尽诉的隐秘思念，牵系，纠结，烦恼，冷寂以及美的死灭。
当某一天，我没来由地重读《诗经·王风·采葛》，这一首不具体而徒咏叹的诗，却突然让我在两种中国式植物身上，窥见了“诗经时代”撕心裂肺的悲苦。它来自因被割裂而剧痛的青春喉咙。那沉痛的叹息一般的悲吟，飘到了空中，又落到了植物身上。如霜，亦如灰，供我们后人凝视。在“诗经时代”，葛，是让中国人感到无比亲近的一种植物。它之于人的情感，甚至可以用贴心贴肉来形容。当人说起“葛”，他想到的可能不只是大地上那种花开紫色、块茎肥大、果实长圆的蔓生草本植物，而是与自己肌肤相亲的衣裳。
葛，缔绤（吃系）草也。在用以纺线织布的棉花被引进并大面积种植之前，漫山遍野的葛藤被人们割取回家，剥下的茎皮纤维经过蒸煮即可用来织布。葛布依工艺不同，可粗亦可细。细葛布称“缔”，粗葛布称“”。“冬羔裘，夏葛衣”，在漫长而炎热的夏季，葛布衣都使人清爽而惬意。而无论粗还是细，它都让人喜爱。所谓葛，有着长而四处攀爬的藤蔓，有着密密层层的叶子。当一个“为缔为，服之无怿”女子看到山野沟谷丛生的葛，当她为制衣造纸而割取这种植物时，它们互相牵系与纠结在一处的藤蔓，难免让人将自己内心的思念延伸至远方的某个人身上。
而一个穿葛衣的男子，在远离家乡的某处山野，面对四处延伸开去的葛藤，也会油然念起那个为自己采葛制这个远方的人儿无疑是美好的。但她究竟有多美好呢？思念她衣的伊人。的男子并没有用富有色彩的语言去画一幅细致入微的工笔肖像。他只从反面说出了因见不到这个女子而使自己蒙受的生命损失面对苍茫的远方，面对阻隔的关山，他喃喃念出了惊心动魄的八个字：“一日不见，如隔三月。每个男子的眼中，他心仪的女子都是一轮满月，圆满，丰润，洁白，明亮，朗照他的内心。从一次月满，到下一次月满，物理性的时间为29.5天，而我见不到你的每一天，我内心的月亮都是不圆满的，都是亏缺的，都是黯淡的。一日不见，我们之间便相隔了90个黯淡的日子啊。
我一日见不到你，月亮在我心中便已亏缺了三次，我内心的残缺便已重复了九十回。而自上次分别至今，有多少日了啊，我的内心在黑暗中疼痛了多少回啊！这分别，这有情却不能相见，真可谓生命的大疼痛！但这竟然还远远不够！当穿着夏天葛布衣服的男子在远别情人的日子里，孤单地从夏天走到秋天，当他看到山野丛生的萧，当他听到蟋蟀振动羽翅发出暗夜的鸣响时，在萧瑟的秋风中，他对她的思念便更加深重而绵长。萧，即艾蒿也。但作为“诗经时代”的植物，当一个男子意味深长地言及“萧”，他不仅仅是在讲这种叶厚花黄、异香四溢，燃之可驱蚊蝇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他更多想说的是内心的冷落、寂寞与凄凉。所谓“蚊蚋归丰草，枯叶散萧林”。
此时，别离情人已久的男子，可能正经过某个异乡的村落，盛大的秋天，使村外的庄稼一片焦黄。黄昏时分，村墟艾烟四起，游子不由得想起了家乡的爱人。亲爱的，你也曾与我一起在故乡的原野上采集艾草啊。我们也曾一起在门扉外、院落中点燃艾草，驱散那秋日的蚊虫，一起坐在月下的台阶上，倾听蟋蟀的歌唱。如今，又是一个庄稼成熟、丰收在望的秋天，而在每一个因远别而无法见到你的日子，我的内心却是一片接一片的荒芜。亲爱的，你是否能听见我此刻的呼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日不见，我的内心便已歉收三年！这是多么深情又多么沉重而绝望的呼号。
爱的圆满即是丰收。爱的隔离即是饥馑。这是《诗经》对中国式爱情的定义。而《诗经》之所以常常没来由地提起“艾”，我总觉得正是因为“艾”即“爱”啊！艾，冰台也。本意为艾蒿，引申指艾蒿一样的绿色，又引申指美好、美丽的人儿。我的爱，正是那个美不胜收的采集艾草的女子啊。为我采集艾草为我点燃艾烟为我驱散蚊蝇的亲爱的人啊，此刻你在哪里？此刻，面对异乡绿色的艾草，我想起了你青春美丽的脸庞，而无法见到你的每一天，我都像在绝望中度过了漫长的三年。不，不能与你相见的每一天，我都在万念俱灰中死亡三次，又重新复活。复活，是为了重新想你。想我们重新相见的那一天。在那青春的爱情里，我发现了诸多荒唐却合理的不等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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