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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阅读方式,不同的视角,会看到不同的主题表达。对于经典散文《听听那冷雨》,我们可以把它当成一曲乡愁来读,也可以把它当成一次心灵还乡来读。维特根斯坦曾说过:“是不是我的理解惟独看不见我自己的不理解?我看常常是这样。”[1]超越自己的理解,并非不能做到的事情。但需要克制自我,调整自己的阅读方式和视角,与文本重新对话,方能实现伽达默尔所说的“视野融合”。因此,重读《听听那冷雨》,我们也可以把它当成一场对传统文化的追忆来读。也许就在这场共同的文化洗礼中,作者的某种精神怀抱显现在我们的视野,从而得以理解。
1. 温暖的“冷雨”
无论何种文学作品,都是给我们读者创造美的事物。这“美的事物”,又依凭其形象及情感吸引并打动我们。克罗齐在给艺术或诗下定义时就说过,艺术或诗是什么?是“一系列形象和使这些形象得以变得栩栩如生的情感”。[2]而《听听那冷雨》,首先吸引并打动我们的恰是“冷雨”及“冷雨”中的情感。
在中国,文人写“冷雨”,是有传统可回溯的。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更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温庭筠《更漏子》)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纳兰容若《山花子》)
包括作者化用的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只是其中著名的几首(阙)。读这些古典诗词,多给我们凄凉愁苦哀伤之感。所以,作者说“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当然,更不应该忘记那些“冷雨”中的坚守与战斗,如“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然而,作者写“冷雨”却是怀着别样的情感,且用这情感勾连整个作品。作者开篇即描述他那“潮润润”的思想:“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于是,“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结尾又说:“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在这“温暖”的情感里,“冷雨”的形象又怎样呢?且看——
“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
“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
“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
“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
作者从视觉、嗅觉、听觉上用语言描绘出了“冷雨”栩栩如生的美的形象。这“美的形象”似乎也有了生命,所以作者说“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是什么给了语言以含义,以真实,以生命?可以说,是使用语言时的情感。[3]作者对“冷雨”之所以产生“温暖”的感觉,是因为“冷雨”勾连着那片他朝思暮想的乡土,尤其勾连着那片乡土富有美的魅惑力的传统文化。
2. “冷雨”里追忆着传统文化
作者的这种“温暖”的情感,就具体表现在对传统文化的追忆里——
节日:“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
建筑:“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柜内”,“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
戏曲音乐:“京戏的锣鼓声中”,“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
绘画:“云绦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
汉字:“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
古文:“王禹偁的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
古典诗词:“杏花春雨”(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游《临安春雨初霁》;“牧童遥指”(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陆游《清明》);“剑门细雨”(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渭城轻尘”(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王维《渭城曲》);“荡胸生层云”(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杜甫《望岳》);“商略黄昏雨”(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姜夔《点绛唇》);“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王维《终南山》);
“疏雨滴梧桐”(见前文温庭筠《更漏子》李清照《声声慢》);“骤雨打荷叶”( 骤雨过,珍珠乱撒,打遍新荷。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元好问《骤雨打新荷》);“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虞美人》);“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寻找”(《诗经》里写鸡鸣的诗有多首,如《女曰鸡鸣》、《鸡鸣》、《风雨》,最著名的还属《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以上所列,或有疏漏,但足可见作者浸染传统文化之深广。尤其作者以比较笔法写汉字之美感,“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写古典诗词之意趣境界,“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无’的境界,仍须来中国”,言语间毫不掩饰自己对中华传统文化的钟情和自豪感。
3. 追忆中弥漫着悠悠文化乡愁
余光中在接受杨澜采访时说:“乡愁可以升华或者普遍化为整个民族的感情寄托。这样说来呢,乡愁就不完全寄托在地理上的某一点,它不仅仅是地理的,也可能是历史的,可以说是历史的乡愁,文化的乡愁,而且在中文,在中国语文里面也可以有所寄托。”[4]这话也可视为《听听那冷雨》的注脚。这的确是一曲历史的乡愁,文化的乡愁!
“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
“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无’的境界,仍须来中国。”
“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寻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是在那温暖的“冷雨”中,在这抑扬顿挫一唱三叹声里,作者的心灵回归故园,美好的文化如伞,为一颗游子的赤心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读读《诗经》你就明白了,尽管风雨凄凄潇潇如晦,怎能阻止久别重聚的幸福呢!(见上文《风雨》诗)中国曾经是诗的王国,充满诗性文化和诗意的生活方式。“想象一种语言就叫做想象一种生活形式。”[3]真正的文化,就是一种和谐的生活方式。在与文化的“接近——远离”的关系中,人把握着存在的本性,唤起生存的觉醒。
阅读《听听那冷雨》,如果我们的视野只聚焦于它的乡情,或绚烂的文采上,而无视这些丰厚的文化内容,那么,我们就只是获得一种民族情感的认同,一些形式上的美感诱惑,却丧失了一次文化反思的深层体验。而我们时代的特征难道不是越来越趋向于:拥有无限的知识技术而乏文化?
早在上个世纪20年代,阿尔贝特施韦泽就在其《文化哲学》一书中指出:“我们正处于文化衰落的征兆中。”[5]现在,征兆已经变成了现实,文化落后于时代。因为我们不再反思文化,文化与我们日趋疏远。施韦泽接着感叹道:“没有人为我们的精神生活开出清单,也没有人以高贵的信念和真正进步的动能为基础去检验我们的精神生活。”[5]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把《听听那冷雨》当成一次传统文化的洗礼来读,把它视为余光中先生为我们的精神生活开出的清单。固然,传统文化如河流般随时间流逝而去,但坚固的河岸仍在。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我也许正确地说过,早期的文化将变成一堆瓦砾,最后变成一堆灰土。但精神将萦绕着灰土。”[1]
《听听那冷雨》所传递的正是传统文化的精神!
参考文献:
[1]维特根斯坦 论确定性[M] 张金言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2:32-66
[2]克罗齐 美学或艺术和语言哲学[M] 黄文捷译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2:1
[3]杨澜 江河终必要入海[EB] 杨澜工作室采访余光中2001-10-29
[4]维特根斯坦 哲学研究[M] 陈嘉映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11
[5]阿尔贝特施韦泽 文化哲学[M] 陈泽环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4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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