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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月来，办公室的状况丝毫没有变化。大厅里的欢声笑语少了，员工之间也不再开口说话。他们深埋着头，萎靡不振，丁点儿也不像富有战斗力的年轻人，反倒像刚徒步赶了通宵的夜路。
从上午九点起，他们就坐在那儿了。他们的手指在键盘上不停敲动，脑袋里却没有一点想法。他们弄不明白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为什么要盯着电脑。他们坐在这儿是为了执行任务，却又什么任务都不想执行。一年四季，他们的身体和心灵都在漂泊。
在他们的身后，白色墙壁上，到处贴着“未来的你一定会感谢今天奋斗的你”“年轻就要拼搏”以及“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的标语。
负责领导这群人的主管三十来岁，能力过硬但性格柔和、不善争辩。他家里有两个孩子，妻子在另一家公司做财务。三年以来他掌管着整个技术部，从最高峰的二十人缩减到如今的五个。那简直不能再叫做团队了，下属们头发蓬松、胡子拉碴，眼神空洞，疲惫不堪。整个部门没有凝聚力，没有口号，没有目标，完全在各自为战，员工们逮到时间就浏览网页新闻。
这个公司马上就快要完了。有人在私底下说。
下午两点，技术部主管连连叹气、犹豫许久，最后终于拖着沉重的步伐敲开了办公室最里面的门。大老板正跟股东商量事情，两人神情愉快，显然在聊一些轻松话题。
主管冒昧的立在一旁。不过他觉得自己这事也挺重要，于是打断两人的谈话：“有件事我必须向你汇报一下。”
大老板笑呵呵的望着他：“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主管稍作准备，一口气说下去：
“销售部今天准备签一份合同，这个项目他们已经跟了8个月。上半年的时候，我们开过会，大家评估后决定接下来，我也没什么疑问。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客户临时加了一些东西，还要求定制开发，并且时间紧迫，必须在15天内上线。”
大老板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反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项目本身没什么疑问，但这份合同现在不能签了。”
“为什么？”
技术部主管一副很为难的模样，说出了他的顾虑：
“现在公司同时在手有七个项目，已经忙不赢了。我担心要是再接下这单，不仅员工会累，更会将整个公司拖垮。上个月公司签了三份合同，到现在一个都还没交付。技术部已经没有多余的人来跟进新签项目了，更何况这个项目需求复杂，时间又赶。”
听完主管的吐槽，小股东附和说道：“这看起来似乎挺严重。”
可是大老板见多了这种事，不慌不忙的问：“你的建议是什么？”
技术部主管咬牙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想要推掉这个合同。”为了显示自己确属无奈，这位老实人额外再补充道：“公司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人了，签下这个项目只会打乱所有的节奏，到时候将耗费更多的精力。”
一听到要拒签客户合同，小股东面色顿时变了：“这事肯定还有其他办法解决。”
但技术部主管却坚持说：“我也不想，可公司的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就算所有人每晚加班都弄不出来。”
小股东一听这话更来气了，大声质问：“难道一点空闲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当真没有了，所有人都在超负荷工作，大家已经连续加班了好几个月，这件事全公司的人都知道。”
这两人各持己见，互不让步，齐刷刷看着大老板，现在只能等他来做决定。只见他抿了一口茶水，点燃香烟，依旧十分冷静的说：
“再等等，这事先别急着推掉。你把技术部所有人的在手项目汇总一遍，包括进度表和交付时间，我想看看大家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见大老板松口，主管仿佛看到了希望，铁定了说：“我保证他们每天的工作都塞的满满当当，真的一点时间也没了。”
主管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立即出去了。等他离开后，小股东凑到大老板耳边，非常肯定的说，“这事绝对有办法”
“别管他”大老板将身子往座椅上一仰，随口问：“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小股东很快反应过来，陪着笑说：“我们聊到橘子跟柚子的区别。”
“对，这真是个奇怪的现象，一到冬天我就会想起来。”
接下来，大老板发表起他的长篇大论。
“不同地方栽种的水果，口感完全不同。就拿邵阳和衡阳两地来说，衡阳的农村家家户户门前栽了柚子树，秋天霜降一过，就到了上树摘柚子的时节。衡阳的柚子硕大饱满，水分甘甜，关键还便宜，去当地买只要一块钱一个。但相隔几十公里外的邵阳柚子呢，却是另一种口味，尝起来又苦又酸。可虽然柚子难吃，但邵阳本地的橘子却相当清甜，畅销市场。这两个地市相邻，为什么口味差别会如此之大，真是奇怪。”
聊到这个，小股东也来了兴致，就着刚才的话往下接：
“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岳阳跟益阳挨着，岳阳盛产山茶籽和相干，但益阳却什么特产也没有……”
咚咚咚！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技术部主管未经批准就闯了进来。他气喘吁吁的拿着文件，很满意的冲着两位老板说：
“这是你们要看的进度表，我已经把每个人的工作任务都理了出来，旁边还备注了完成的时间。你们看吧，我没有骗人，这几个月来，整个技术部的人都在加班，没有一分钟空闲时间。”
小股东很不安的瞧着合伙人，可是对方却没什么反应。见两人都不说话，技术部主管心里更有底气了：“我现在就出去跟销售部说，让他们拒绝客户。”
“再等等。”大老板叫住了他。
“可是……”
“你刚才的建议非常好。”大老板熟练的把烟头掐灭，“如果签下这份合同，公司说不定会被拖垮。对于那些没有必要签的合同，我们要学会拒绝和放弃，并不是所有的客户我们都接。”
主管脸上逐渐露出了胜利的表情。可是小股东却心急如焚，眼看到手的一笔利润马上就要飞走，嘴上嘀咕起来：“我觉得这件事还可以再商量下……”
“不行，要是签下这份合同，谁也不能保证完成它。”
“总会有其他的办法。”
“没有。合同要是真签下来，反正我是拒绝开发的……”
这两人针锋相对，争吵起来。
“再等一会儿。”大老板终于开口了，“让我们单独商量下，综合评估公司的经营损失。”
“但是员工们实在没有……”
“好了，好了，这是个慎重的决定，一旦轻易开了口子，整个公司都会乱套。如果谁都有理由拒绝客户的合同，企业离关门也就不远了。”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技术部主管一时无措，静静的站在原地。
“那现在该怎么办？”
“等通知吧。”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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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轮谈判之后，小股东彻底急了，不停的在一旁煽风点火：“我们得尽快确定，不然合同就丢了。”
可是大老板有些瞧不起他，冷冰冰的回道：“不用怕，这份合同跑不了。”
“为什么？”
大老板傲慢的说：
“像这么大的项目，需求已经谈了无数轮，跟甲方各个管理层都聊过。现在到了签合同的阶段，甲方肯定不会因为拖延1-2天就废除合作，现在除了我们，甲方别无选择。一旦他们想找另外的供应商，又得花几个月时间，从头到尾再来一次，谁也没有这么多精力耗在上面。”
小股东把崇拜的目光投给了老板，惊叹于他的冷静与掌控。既然客户暂时丢不了，那现在就只剩下技术部主管这个刺头。他试探性的问：“刚才技术部主管的态度很强硬，恐怕他们不会配合。”
大老板却满不在乎的说：“我一点都不担心。要不要签合同，他心里会有数的。”
“那我现在就叫他进来。”
“别管他，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冷静会。”
过后，房间里的这两人又开始聊点别的了。这回大老板跟他的合伙人竟然抱怨起了家事来：“你说，要是一个女人从来不进厨房做饭，那娶回来干什么。”
小股东好奇的听着。
对方接着说：
“不仅如此，她还经常跟我吵，老在我耳边说，别人家老公怎样怎样。上个月她又发神经，去商店逛街时，在闺蜜的怂恿下，突然买了一根13万的宝石项链，回来还跟我炫耀。我骂说她铺张浪费，她就哭着要死要活的，还拿结婚时没给她买五金说事，可那时候我穷，哪有钱来买这些。”
小股东很了解这位合伙人的脾气，以往的智慧告诉他，可千万别对这种事评头论足。
“她做的出格事情还多着呢？她去一趟美容院就是几千块，却限制我只能抽三十块钱的烟。她从不在家里做饭，中午宁肯让我点外卖吃。女人就是个无底洞，所有的钱财都快被败光了。谁让我当年娶了她呢。”
“女人嘛，不都是这样……嘻嘻……”
外面，主管还在等待命令。已经一个多小时了，里面的两个人关于是否要签这份合同，以及如何给员工交代，就这件极小的事商讨了整整八十分钟。
果然，技术部主管沉不住气了，满脑子开始胡思乱想。他猜测这或许是个艰难的决定，想要公司放弃到手的合同，换做谁也不乐意，这背后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接着他联想到公司一年来的处境，疫情以来，所有的竞品都在压价，项目利润越做越低，表面看虽然签了不少合同，但公司其实是不盈利的，甚至随时在破产边缘。
九十分钟！一百分钟！整整两个小时！里面的人似乎忘记了这回事！
主管着急了，坐立难安，内心颇有些后悔和自责。如果他咬咬牙，这份合同大可以勉强签下来，大家没必要僵持在这！
他准备第三次请示老板。
“怎么样，有商量结果了吗？”
大老板脸色难堪，因为他正跟小股东开着玩笑，询问对方冬天度假该选择去三亚还是昆明。
主管见两人脸色僵硬，很为难的在一旁：“我明白这个决定不好做，但这事今天必须有个结论，也好给客户一个交代。”
这一次，大老板答复的很是坚决：“签，肯定要签！”
“可是刚才你还说，有些东西要学会舍弃……”
“没错，公司要想发展壮大，是必须放弃一些业务，但那也要分阶段来。现在整个大环境你也知道，我们不做有大把的同行抢着做。你所担心的都不是问题，等客户付了钱，一切事情自然就会水到渠成。”
主管对这句话一知半解，明明员工们个个累的抬不起头了，老板为何还敢确保项目能顺利推进。真要签下来，谁来负责呢？
“可是为了赶上一个项目， 国庆假期我们只休息了3天……”
主管还想为部门争取点权益，但老板再次叫停了他：
“这个我已经想到办法了。等合同签下来后，我就从朋友公司那边调用2个技术，周末过来连续加班几周，事情不就解决了。放弃一份合同是瞬间的事，但公司每天都需要开支，这些钱又从何而来？”
事已至此，技术部主管左右为难，最后毫无底气地说：
“我知道让公司放弃合同，是个艰难的决定。我刚才也想了很久，其实要接下这个订单也不是那么困难……但你得向我们保证，在接下这个合同之后，我们再也不能做其他项目了。”
听到主管表态后，小股东趁机责备他：“你一开始就该怎么说。”
“可是……”
“好了，下一个项目公司无论如何也不做了。”大老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接着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再加了一句：“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技术部主管犹犹豫豫，满脸涨得通红，嘴里唯唯诺诺的挤出下面几个字：“项目交付之后，能不能给所有人发些奖金……只要一丁点就好……”
老板大手一挥，哈哈大笑，随即向主管承诺：“等签完这份合同，我请所有员工去宁乡泡温泉，私底下再给你补发项目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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