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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初歇，村里5公里长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踏在上面绕村穿行，这个静谧村落的历史厚重感，顷刻侵染全身。
▲航拍下的文斗村 锦屏县融媒体中心提供
红星新闻记者 韦星 发自贵州省锦屏县
编辑 郭宇
这里是文斗村——贵州省锦屏县河口乡下辖的一个苗寨。文斗苗寨是个行政村，由上寨和下寨两个自然寨组成。
传说文斗村的青石板路由18888级组成，但没人数过。至于铺路年代，很多老人都记不清了。“我们是享受的一代，这些青石板路是前辈铺好的。”刚升级为“爷爷”的文斗村委会主任姜启煌告诉红星新闻，“每一代都修一点，主要功劳是老一辈。”
▲村中青石板路
“老一辈”究竟多老，说不清。但从村里族谱看，这个村落形成于600多年前。比600多年更年长的是村里的多样性生物，比如千年古杉——当地人称之为“皇木”。“这棵千年古杉是明朝征集名贵古树修建北京宫殿时遗留的。”文斗村党支部书记姜锋告诉红星新闻，原本框定备用的古树，取材够后就留存至今，村民称之为“皇木”。
▲当年准备用于修建北京宫殿而遗留的古杉，被后人称为“皇木”
顺着姜锋所指方向，红星新闻记者看到这棵位于文斗上寨寨门旁的千年古杉，笔直的“皇木”“欲与天公试比高”，大树胸径超1米。
不止“皇木”，村里还有金丝楠、银杏树、红豆杉、枫树、板栗树等古树。姜启煌说，村里古树有600多棵。诸如，银杏树、红豆杉等，都属国家一级保护的名贵植物。如有“活化石”之称的银杏；被称为“植物大熊猫”的红豆杉；被誉为国木的金丝楠……这600多棵名古树，犹如一顶顶绿色大伞，沿着江畔，逐坡而上，遮天蔽日，为文斗苗寨的村民撑起一片凉爽的天地。
▲航拍下的文斗村 锦屏县融媒体中心提供
数百年来，文斗苗寨以独特方式和智慧，创造出独特而悠久的生态文明。回首来时路，这里也曾沧海桑田，也曾历经朝代更替，缘何这里的古树可以参天而立，笑看风云，屹立不倒？
今年，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在中国举行，这片土地的奇妙多姿孕育了多样性的生态文明。日前，红星新闻走进文斗苗寨，试图揭示一个古村落里的古生态文明之治。
古树参天与风云共舞
据姜启煌介绍，文斗村共有326户，1489人，90%以上是苗族，所以也叫文斗苗寨。随着婚嫁和时代演变，这里也有侗族等多民族杂居。
▲绿树掩映下的文斗村
文斗村有10个村民小组，主要有姜、龙等姓氏。姜是村中大姓。据姜启煌介绍，他们祖上从江西、湖南等地迁徙而来，最后在清水江畔的文斗村定居下来。
文斗村背山面水，山高坡陡，距锦屏县城30公里。村子属喀斯特地貌，由山地、丘陵和坝地组成。
踏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人们过着安静生活。“每天，村民穿过寨门前往后龙山劳作，晚上回来或饭后，大家就聚在寨门的树下乘凉、聊天。”姜启煌至今都怀念那些已远去的日子，“男女老少都在那儿，非常热闹。”
▲下寨寨门
改变从1985年后开始。当时，村里有两个“不安分”的年轻人出山打工，大家心里“咯噔”，“以为完蛋了，这两人可能回不来了。”姜启煌说，“因为祖祖辈辈没有出去打工的习惯，再穷也要在家里呆，担心出去出事后就回不来了。”
首批那两人出去打工5-6年后，竟然安全返回。大家发现他们没事，后来，村里才慢慢有人出去打工谋生。姜启煌介绍，全村1489人中，如今在外经商、务工者多达900余人。
村里耕地不多，包括旱地和水田，人均耕地不超0.5亩。“我家耕地不到2亩，后来全捐了。”姜启煌说，村里修路，经过一些村民的耕地，有村民不同意，但他是村干部，只好拿自己的地和对方换。
“但我还有10来亩林地。”姜启煌说，此外，一些村民外出务工后，空出来的耕地也让他免费耕种，“我现在种4户人家的田，一年能收1万多斤稻谷”。
▲三面环水的文斗村
距离县城30公里，但村寨三面都被清水江环绕，出行不便。通村公路开通前，文斗人主要借助小船划江而过。如今，通村公路修好了，但路在山中盘绕，到达县城也要1个小时车程。
耕地少，出行不便，但村民依旧没有想过要借身边的“绿色银行”赚“快钱”。穿行文斗苗寨，参天古树随处可见。
▲文斗村
600多棵名古树，犹如一顶顶绿色大伞，沿着江畔，逐坡而上，遮天蔽日，为文斗苗寨的村民撑起一片凉爽的天地。
尽管在文斗村出生、长大，现在也已是“爷爷”辈，但姜启煌直言，他不是看着这些古树长大的，因为“小时候这些树就这么高大了”。
来来往往的专家和驻村的民俗研究学者也告诉姜启煌，村里的这些古树，有的已“上千年”。
▲古银杏树
沿着青石板路，文斗村支书姜锋继续带着红星新闻察看村中郁郁葱葱、傲然挺立的名贵古树，一棵古银杏吸引了记者注意：这棵古银杏从树根以上7米高，没有了实心，中间自然干空成洞，树洞底部可摆一张容7-8人酌饮的桌子。
令人震惊的是，尽管中空，但这棵古银杏树依然生机勃勃，每年可结数百斤银杏果。
锦屏县档案馆馆长、锦屏县地方史志办公室主任王宗勋介绍，这棵千年古银杏树高20多米，胸径3米，树龄在千年以上。
石碑刻“禁条”给乱砍滥伐划“硬底线”
文斗村附近的苗寨，村民同样沿山而建2-3层的吊脚木屋建筑。路上，同样有青石板路，他们有着相同的习俗，但村里古树最多的，还是文斗村。秘密何在？在姜启煌看来，“六禁”碑是重要因素。
▲文斗村
“六禁”碑是一块石碑，立于文斗上寨的寨门，因石碑上提出“六条禁令”而被村民称为“六禁”碑。“六禁”碑始刻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旨在禁止砍伐、保护文斗的生态环境。石碑上的“六条禁令”包括：
禁不俱远近杉木，吾等所靠，不许大人小孩砍削，如违罚艮十两。禁四至油山，不许乱伐乱捡，如违罚艮五两。……
王宗勋告诉红星新闻，前述“六禁”提及的“艮”字，实为“银”字，“艮”为当地先民简写。
▲“六禁”石碑
《六禁碑》刊立后十多年，文斗人又在其旁的古树下立碑叮嘱后人：“此木系先人蓄禁，不许后人砍伐，留以壮丽山川。”
嘉庆五年（1800年），下寨姜举周将自己位于寨脚大路边的一块林地捐出来作为集体风景林。为防子孙收回，他特立碑告示“放弃所有权”。
王宗勋称，为保护环境和家园，早在两百多年前，文斗人就通过刻石碑、示后人的做法，以此传承朴素的环保理念。
“六禁”碑的禁条成为了文斗人的“法律”，对文斗苗寨生态环境保护起到十分积极的作用。王宗勋称，有专家指出，文斗苗寨的“六禁”碑是我国目前较早发现的“环境保护法规”，这块碑也因此被誉为“中国环保第一碑”。
文斗人护树心切的背后，也和他们的生存处境有关。“靠山吃山。”据文斗村支书姜锋介绍，除了务农，林业曾是村民收入的主要来源。
但文斗至今保持着生物多样性的背后，并不是因为一木不伐，他们同样在自家林地种植经济林。经济林曾是村民收入的主要来源，但对于村里的集体林木，特别是风景林，村里倍加呵护，代代传承。
▲文斗村上寨寨门，附近是村内重大事件的石碑，六禁碑也立于此 锦屏县融媒体中心提供
锦屏县地方史志办公室编印的《文斗：百年环保第一村》资料显示，清代中期，清水江流域木材贸易兴起后，人们纷纷砍伐自己的林木，通过“山客”运到下游“三江”木材市场售卖。
随着木材贸易发展，林木采伐量日益增大，就呈现林木资源枯竭的状况。为使木材贸易能持续发展，当地人十分注重“养山”，争相在自己的山场上植树造林。
据王宗勋介绍，山场多的村民，自己种不过来，就将山场租给山场少的村民栽种。为解决林粮矛盾，人们实施林粮间作模式，在幼杉林间套种小米、苞谷等杂粮，既有效解决粮食不足，又使幼林得到很好管护，促进林木速生、丰产。
▲文斗苗寨风光
编纂于清乾隆时期的文斗《姜氏家谱》也记载，在明万历年间，文斗就已“开坎砌田，挖山栽杉”。
所谓“挖山栽杉”即是人工造林，这是黔东南少数民族人工造林的最早记录，也是我国人工营造商品用材林的较早记载——贵州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专家为文斗村编印的《美丽乡村示范村规划》也作出这样的描述。
在人类生存和自然保护中，在“伐与护、伐与栽”之间，文斗人寻找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共生共荣的相处之道。也因此，“靠山吃山”的文斗人在这里繁衍生息的同时，至今保有着诸多古树。
认古树为“爹娘”自然崇拜筑牢守护底线
文斗村至今保留600多株古树中，不少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除祖先立碑禁伐集体林、风景林，村民自发人工造林等因素外，重要因素还在于当地人对古树存在着天然的崇拜。红星新闻走访发现，当地有祭树的习惯，还有认古树为“干爹、干妈”等风俗。这种敬畏之心是古树长青的核心秘密所在。
在文斗村穿行，红星新闻发现，一些古树下方的泥土上，常年插满早已燃尽的香根。古树上也贴着一些红纸，上面写有祈求古树保佑之类的话语。
“村里有祭拜古树的习惯。”文斗村主任姜启煌告诉红星新闻，村里每年农历三月三都组织大型的集体祭树活动。
▲村里大型祭树的场景
姜启煌说，大型集体祭树活动主要由村里各宗族组织代表参加。祭拜古树仪式一般准备酒、香、冥币、肥猪肉、鸡、水果、糖果和红包等。
“集体祭拜活动持续2-3个钟，然后各族派出7-8个代表来参加全村祭拜后的饭局。”姜启煌说，大型集体祭树活动，人人都会参与。但除此以外，还有单个家庭的祭树活动，时间通常在每年农历九月九、大年三十等。
不过，单个家庭的祭树活动，并不是每个村民都会搞，因为单个家庭的祭树活动主要祭拜的是“树妈妈”或“树爸爸”。
▲被认“干爹、干妈”的古树
“生小孩时，如果小孩五行缺木，村民会认一棵古树作为“干爹或干妈”进行祭拜，但五行不缺木的孩子就不需单独祭树了。”姜启煌说，孩子认领的古树通常是选那些四季常青的古树，这寓意着生命常青，比如选红豆杉、金丝楠木等。
村里长得挺拔的古树常被很多村民认作“干爹、干妈”并常年祭拜，这些被认作“干爹、干妈”的古树，自然也在村中备受尊敬和呵护。
红星新闻发现，除本地村民外，还有来自黔东南州凯里等外县市的人来“投寄”古树，认“干爹、干妈”，并以书面“立据”的方式，贴到古树身上，以祈保孩儿“三灾不染于四季，八难不临于九宫”。
此外，文斗村民家中一旦有人娶媳生了孩子，就会种一棵树或一片林。“如果孩子是农历6月出生，考虑到这季节不适合种树，就会等到春天的时候才种。”姜启煌说，树一旦种下，村民就会倍加呵护，因为“如果没种好或树死掉了，村民担心不吉利”。
▲2012年文斗村入选"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
“生物多样性使地球充满生机，也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础，保护生物多样性有助于地球家园，促进人类可持续发展。”今年10月12日，国家主席习近平以视频方式出席在昆明举行的《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领导人峰会并发表主旨讲话时指出，“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生态文明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趋势。”
数百年来，文斗苗寨以独特方式和智慧，持续传承着中国民间的古生态文明之治，使人类繁衍生息与生物多样性和谐共处、相得益彰，并创造出独特而悠久的生态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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