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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梧桐树长在村东头，宛如一位老者。树身那不规则的疙瘩，凹凸不平，如饱经沧桑的脸，眺望着远处的青石山。秋风中，泛黄的梧叶翩然起舞，在空中打着旋，然后落在青石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惊得觅食的麻雀惊慌飞散。
吴婶凹下去的眼窝渗出浑浊的泪水，她已不记得多少次听到这飒飒的风摇梧叶和娑娑的梧叶落地的声音了。自失明后，在漫长的黑暗中，她似乎听到门前这棵梧桐树萌芽、抽枝、长叶的声音，一年又一年，叶萌叶舒叶黄叶落，四季变迁，吴婶只觉得身体也如枯叶一般会随时落下。那一声叹息被落叶的声音淹没。秋风更劲了。
村长领着小李来到梧桐树下的小院前。夕阳下斑驳的木门更显得清冷，几片梧叶落在石阶上，又随着风飘向远方。村长把硕大的行李箱放在地上，敲着门。吴婶开了门，很吃惊地面对着眼前这两位，她已不记得多久没有听到敲门声了，有的只有耳畔纷纷落下的叶儿飘零的声响。
“吴婶，这是城里来的小李，到我们村的学校支教来了。”“支教……”吴婶不明白支教是什么，茫然地面对着这个瘦瘦高高，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就是教咱们庄上的孩子读书。村里没地方住了，您这里离学校近，房子多，腾一间出来，行吗？”村长弯下腰，音调明显高了起来，好像生怕吴婶听不清。吴婶连忙挪动着身子，把两人让进屋来。
院里收拾得很干净，有几片新落的树叶，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村长连忙搀扶着吴婶，几人穿过短短的一条石子路，停在东边的几间瓦房前。
“是小石头的屋吧——小李老师，你看行不行？”村长安慰着吴婶，望着眼前的年轻人。“都可以。”年轻人低着头，黯淡的神色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凝重。
“待会儿，孙女小花放学了，我让她收拾一下。”山村的秋夜，透着丝丝凉意，月光笼着这一片静谧，只有梧叶随秋风飘落的声音。
朦胧的远山，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山坳里几间楼房里朗朗诵读声，似乎惊动了片片梧叶，叶儿离了枝头，在秋风中舞得更欢。小李擦了擦眼镜，重新戴好，眼前这群孩子，朴实得像高原的高粱一样，几个男生几绺蓬乱的头发随着读书声跳起舞来。孩子们很专注，虽然读得并不好，坐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孩子已经读错了几处了，他不时地抬头瞥一眼小李，紧张和不安的眼神让小李觉得很可爱。
小李不清楚孩子们写作水平怎样，他看着窗外不时飘落的梧叶，若有所思，转身在木制的黑板上写了几个字：秋天的枫叶。“同学们，请课后观察枫叶，写一篇与枫叶有关的作文，好吗？”孩子们异口同声答应着，背着书包蹦出了教室。小李看着这些孩子，眼角扬起丝丝笑意，可是随即又消逝了，和几个同事打着招呼，转身向住处走去。
“奶奶，李老师说话真好听，就像电视里的播音员，大家都喜欢听他说话。”外面传来小花的声音，“他不爱笑，和爸爸不一样。”
小李停下笔，想想自己多久没好好笑过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父亲的离世、事业上的不顺心、女友的离开，那段日子里，感觉自己就像置身无边的沙漠一样，绝望又不甘。他苦笑着，拾起笔继续改着孩子们的作业。
黑暗在天际下弥散开来，山村的夜晚静得可怕，只有那梧叶簌簌落下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际。
孩子们纷纷将写好的作文送到讲台上，后排那个调皮的男孩，蹦蹦跳跳地回到座位上，那一绺头发更是骄傲地跳起华尔兹，惹得大家一阵哄笑。小李翻了翻孩子们的作文，在这些歪歪扭扭的文字里，发现一篇篇幅很短、字迹清秀的作文，他扶了扶眼镜，仔细地阅读起来。
“我不喜欢秋天，不喜欢秋天的枫叶，因为我会想起爸爸妈妈，我会难过……”作业封面上赫然写着“王小花”三个字。小李仔细打量着这个坐在前排的小女孩，她的眼神明显黯淡了许多，低着头静静地坐着。小李有点不忍心，拿起书教孩子们朗读《望庐山瀑布》，移到小花的座位时，轻轻拍了拍小花的肩膀……
袅袅炊烟，在风中和梧树的枝叶纠缠在一起，又向西边散去。小李放下一摞书，走到门外，敲开了吴婶的门。小花趴在客厅的桌子上写作业，看到老师来，紧张地说不出话来，随即去给老师倒水去了。客厅墙上的照片格外显眼，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朴素，眼睛却很有光。小李有些疑惑，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大娘，照片上的年轻人是小花的父亲吧？”
“是小花的父亲，前几年才走的。”吴婶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大娘，我今天看了小花写她爸爸的作文。”小李停了停，盯着吴婶，他意识到他的话触及老人的痛处，于是一脸的不自在。
吴婶颤巍巍地掏出手帕，拭了拭湿润的眼角，叹了口气，声音不大而且断断续续，但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却分外清晰……
原来，吴婶的儿子是退伍军人。退伍后放弃了城里的工作，在村里小学当老师。山村小学条件艰苦，很多老师不愿意来，他和另一个本村老教师承担了几个年级的教学任务，整天忙忙碌碌，甚至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那天放学，梧叶飘零，他听到婴孩的哭声，循声寻去，在梧树下拾得一个女婴，便抱回家。小花慢慢长大，山村小学的读书声也一直没有断过。
可是，那个秋天早晨，风格外的大，吹得梧叶惊慌地在枝头乱窜，然后离了枝在风中拼命地翻飞......
“他太累了，太累了……”那个老教师自言自语道，那紧皱的眉头形成深深的沟壑，许久没有舒展开来。
失去儿子的吴婶，眼睛哭瞎了。这么多年来，每每听到梧叶飘落的声音，她就格外神伤。
晚风透过门隙，带来丝丝凉意，小李裹了裹自己的大衣，安慰着吴婶，离开了吴婶住处。月色如水，地面上斑驳的光，像湖面上的层层涟漪。小李仰头看着这棵高大的梧桐树，它干高冠大，有着擎天的姿态，有些落尽了叶的枝干，不甘心地在空中摇动……
春天终于来了。梧桐树撇下料峭的春寒，舒展着忍耐一冬的身躯，枝头那碧绿的新芽，像一朵朵绿色的小花，贪婪地吮吸着露珠。
小花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离开家，刚来到梧桐树下，就被小李叫住了。“小花，奶奶在家吗？带我去找奶奶吧。”小花答应着，又蹦蹦跳跳地往家里奔去，两只羊角辫在风中跳着舞。
小李走进门，见到吴婶就急着说：“寒假里，我回城后，联系了上海的一家大医院，您的眼病可以治好，钱的事也不用担心，国家有扶贫政策，完全可以减免，其他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就等您去了。”吴婶连忙道谢，黯淡的眼神似乎闪过一丝光，一行浑浊的泪在饱经沧桑的脸上划过……
“奶奶能看到了，太好了，太好了！”小花蹦着，叫着，欢笑声似乎要震落梧树上的晨露，唤醒那一颗颗初萌的绿芽。
看到祖孙俩开心的样子，小李掏了掏口袋，昨晚写的那份要求继续支教的申请书还在，小李想尽快交上去，于是又匆匆离开吴婶家。
一阵春风吹过，梧桐树上泛着绿意的枝在快乐地摇动着，绿芽彼此挨着挤着，生机盎然。
作者简介：朱文龙，1981年生，安徽省舒城县第二中学教师，现从事初中语文学科教学工作，爱好文学创作，作品曾在市、县组织的征文大赛中获奖，部分作品发表于报刊及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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