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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妈妈葬礼过后的第二天，我得从老家赶到北京，跟我的乐队一起为音乐节做准备，这是早就敲定的，我甚至没有时间来大哭，怕哭哑了嗓子。
我准备出门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将我困住了，雨打进阳台，阳台上那些妈妈种的盆栽，显得可怜兮兮。爸爸将阳台的门关上，他说：“我送你下楼，别误了飞机。”
他拖着我的行李箱，打着伞，我自己也打了一把伞，我们中间隔着那只行李箱，都没有话说，仿佛妈妈的离开，也带走了我和他沟通的能力，或许我从来就没有这个能力。
在等车的时候，我鼓起勇气问他：“爸，你要不要来听我唱歌？”
他说：“不去了。”顿了顿，又说，“你好好唱。”
“嗯。”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我很想问问他，他现在是不是可以理解我了，理解我没有按他期望的那样去做老师，而是选择了他眼中不靠谱的音乐。但我问不出口，再怎么深呼吸，这些话沉甸甸地压在心里，提不起来。
“你妈妈会听到的。”他最后说。
几个月后，姑姑打电话给我，她先是问我吃饭了没有，又问我北京的天气怎么样，音乐节做完了没有，我一一回答她，像只是一个平常的寒暄通话，如果她没在问完这些问题后告诉我爸爸得了脑退化症的话。
坐我旁边的鼓手小孙要和我碰杯，音乐节刚刚落幕，我们又接到两个节目的邀请，乐队的机会渐渐地多起来，我们的歌会被更多的人听到，四个人吃着烤肉配啤酒，小小地庆祝一下。我和他碰了碰杯，姑姑在手机那头说：“小乔，你得回来一趟，我们商量看怎么办。”
我说：“我明天回去。”
其余三个人六双眼睛齐刷刷盯在我身上，我挂了电话，小孙就急冲冲说：“你明天要回家？你疯了？我们明天有演出啊！”
吉他手陈剑沉住气问我：“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我爸他……得了老年痴呆症……我得回去看看，演出就让佳怡代替我唱吧？”佳怡是我们的贝斯手，她虽然在人前比较害羞，但唱歌很好听。
佳怡说：“你会回来吧？我希望我们还能够一起做音乐。”
我举杯，大家碰了一下。
我下了飞机，直接赶去姑姑家，现在爸由姑姑一家照顾着。姑姑家离我家不远，两家来往很勤。姑丈是当年和爸一起上山下乡的好友，爸把姑丈介绍给姑姑，他只有这一个妹妹，希望她嫁给自己信得过的人。我的童年有一半都是在姑姑家度过的，那时候爸妈都要带毕业班，压力很大，没时间照顾我，我就在姑姑家吃住，跟着表哥四处捣蛋。
爸在客厅里看电视，他坐得直直地，我进门时他朝我看了一眼，我本来怕他会认不出我，但他很高兴地说：“小乔回来啦？”
我没能松一口气，我确实能感觉到爸的不同，比如他此时的这个笑容，记忆中他从不对我笑，他老是板着一张脸，说话时能摇头的绝不点头，能点头的绝不张嘴，似乎想要以此维护他身为一个父亲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姑姑小声在我耳边说：“幸亏他认出你来了，昨天他还管我叫小梅呢。”小梅是我妈的名字。
我陪爸坐着，爸塞给我一个苹果，说：“先垫垫肚子吧，你妈去买菜马上回来了。”
他催促我吃，我嚼了两口吞下，卡在胸口难受极了。
姑姑那两岁的小孙子睡醒了，哇哇大哭，他这一哭，又吵醒了他还没满月的妹妹，表嫂痛得厉害，两个孩子一哭，她也跟着崩溃大哭。姑姑顾得了这个，哄不了那个，忙得焦头烂额。
我去安慰表嫂，表嫂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说到我爸的事，她问我：“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脑子一团乱。”
表嫂说：“不如让你哥帮忙，在养老院给舅舅找个床位吧？”
姑姑听见了，说：“终究不如自己家人照顾得好。”
表嫂说：“家人照顾是好，但你让小乔不工作了也不行，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舅舅能活多久呢？要是他能活十年八年，不是硬生生拖垮小乔吗？送去养老院，大家都安心。”
姑姑叹一口气，“小乔，他是你爸爸，你来决定吧。”
表哥托关系帮我在养老院找了一个床位，我和姑丈陪着爸去看看环境。我一进到屋里，一股浓烈的万金油味扑鼻而来，还夹杂着老人身上特有的味道，突然从哪里传出一声惨叫，我看到尽头靠近厕所的一个小房间的门锁着，惨叫从里面一声高过一声地传出，还有隐约可辨的话语：“我的房产证呢？我的房产证呢？一定是那个贱货偷了，快把她捉住！”
看护跟我解释说：“那里面住的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老幻想他儿媳偷了他的房产证，一天要叫喊两三次，不用管他。”
除去那个小房间，屋里一共有六张上下床，下床睡人，上床用来放日常用品，还空着的那张床是留给爸的，我把床铺好，扶爸坐下，爸不肯坐，他不停地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知道他不喜欢这里。
姑丈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哄他说：“我们来下棋吧？”
爸说：“回家去下。”
对面床躺着的一个黑脸老人突然把脸朝向我们，阴沉地说：“来这里的人都回不了家了。”
他隔壁床那个呆呆坐着的老人一下子就哭了，叫看护快打电话给他儿子，看护哄着他说他儿子马上来了，另一个看护悄悄告诉我，他儿子有半年多没来过了，手机也打不通，但钱一直有交。
我和姑丈待到晚上，爸熬不住睡了，我们才离开。爸眉头紧皱，睡得并不安宁，我把他这样放下，心里也不得安宁。
姑丈开车载我回家，路上，他跟我说起他和爸在农村的事，那是我从来没了解过的爸的另一面。姑丈说：“那个时候，我和你爸睡同一个屋子，有一回半夜里，你爸被鸡屎味臭醒了，他想哪来的鸡屎味啊？睁眼一看，一只鸡正在他枕头边拉屎呢！”
我问：“然后呢？”
“然后我和你爸就把这只鸡捉住，煮了吃了，吃完了把鸡骨头悄悄埋地里，没想到后来被一条黄狗给翻出来了，证据确凿，我和你爸被抓了，不过你爸说怎么滴，这只鸡也得吃，实在饿得不行了。”
姑丈问我：“要是你吃不吃？”
我说：“吃完再说。”
我们都笑了。我想如果我认识的是年轻时候的爸爸，我们会比较处得来吧。
第二天我便要赶回北京，走之前我想去看看爸爸，但姑丈劝我不要，因为我一去就脱不开身了。姑丈说他会时常去陪爸爸下棋的，让我放心。即使爸爸已经忘了怎么下棋了。
2
在北京的时候，我很少会想起爸爸，姑姑去看他时，会让他和我视频通话，我有时候忙，没有接到，有时接起了，他看着我，却已经记不得我了，姑姑提醒他：“这是小乔，你女儿。”他会说：“我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女儿？”
每当这时候，我却回忆起很多我和他的事，比如那次我和乐队要到成都演出，他却装病骗我回家，要我去学校面试，我发现后很生气，和他大吵了一架，我骂他是个老顽固，根本不尊重我，也从来不肯肯定我的努力，他只是冷冷地说：“你没有什么值得我称赞的。”
其实他也曾夸过我，在我小学三年级数学考了99分的时候，他带我到楼下的便利店买冰淇淋吃，他说我下次要是能考100分，他就给我买个游戏机，但后来我的数学成绩一落千丈，游戏机也成泡影。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想起这些事，或许回忆它想告诉我，这个男人对我的影响远远比我以为的大，我做的一切，看似在反抗他，其实我只是想要他认可我，但他却忘了我。
陈剑拍拍我的肩膀，问我：“你没事吧？我们马上要上场了。”
小孙说：“李乔，给我打起精神来！这次比赛是我们乐队命运的转折点啊，我们绝对要抓住这个机会！”
佳怡担心地看着我，她握了握我的手，给我打气，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姑姑的话，姑姑说她每次去看爸，爸都会掉泪，他不肯吃饭，他把饭给姑姑吃，想要以此讨姑姑欢心，让姑姑带他回家。姑姑说：“他虽然忘了家，可他很想家，很想小梅，很想你。”
我抱住佳怡，这时候我想不起什么比赛，想不起什么梦想，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一路歌唱，只是想让他听见。
轮到我们上场了，我接过佳怡的贝斯，由她来主唱，当光打在我们身上，起码这一刻，我们是舞台上的主角，我们值得台下的掌声。
下了台，我们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我决定要回家了。我知道坚持梦想很难，但没想到放弃梦想也这么难，去机场的路上，我望着车窗外的北京哭个不停，我的心空落落的，我想如果我曾经拥抱过梦想，现在我失去它了。
陈剑给我发了一条微信，他说：“无论生活有多困难，都别忘了歌唱。”
我回他：“比赛加油。”
姑姑听说我要回去，她虽然开心，但也为我担心，她问我：“你真的打算好了吗？以后的生活可并不轻松。”
我说：“生活从来没有轻松过，我都习惯了。”
姑丈到机场接我，我们直向养老院去。爸在大厅看电视，看护正要给他端一杯果汁，我说我来，我把果汁放到他手里，他瞪着我，然后泼了我满头满脸果汁。
姑丈惊呼：“国扬，你干什么？她是小乔啊！”
爸气说：“我泼的就是这个不孝女！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没死在外边？要不是你，你妈不会死的。”
我僵住了，任看护帮我擦拭，我脑子里一直循环爸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要不是我，我妈不会死的，我不知道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父亲患老年痴呆我送去养老院，他说句话我哭着接他回家。
姑丈说：“那是个意外，小乔也不想的，怎么能怪她呢？”他又安慰我，“你爸病糊涂了，你别理他。”
我含着泪，点了点头。
姑丈对爸说：“小乔是来接你回家的，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们就走了啊。”
爸“哼”一声，不再说话了。
我们在姑姑家吃饭，爸已经没法自己吃饭了，要人一口一口地喂他吃，我盛了饭喂他，他却把我的手打掉，只好让姑姑来喂他。
表嫂看我垂头丧气地，劝我说：“他得了这个病，你不能跟他较真，这才第一天呢，你就把自己搞得这么累了，以后可怎么过？”
我无力地笑一笑，扒了口饭，想着吃饱了，就有力气过下去了吧？
那次我叫妈来北京看我演出，她本不想来的，说不放心爸一个人在家，但我生了气，一定要她来陪我，她才答应了。我如果知道她会在去机场的路上发生车祸，我一定不跟她闹了。
在姑姑家吃完饭，姑丈帮爸洗了澡，我便准备带他回家，姑姑拉住我，她说：“小乔啊，别忘了，你妈是一直以你为荣的。”
回家的路上，因爸生我的气，不肯和我一起走，他走在前面，我只好跟在后面，看他在红灯的时候也要过马路，吓得我赶忙拽住他，他力气又大，轻而易举地甩掉我，他说：“你不是要去追求什么梦想吗？你去啊，还回来干嘛？”
他说完又要走，幸亏这时已经转绿灯了，我松口气，第一次觉得他若能够忘记，真是好事一件。
爸睡下后，我回到自己房间，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却思绪万千。因为要照顾爸，我肯定没法工作了，幸亏爸的医药费可以报销，他的退休金也足以支撑我们的三餐，加上一些存款，起码钱方面不必太过忧愁，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吧，想到这里，我又恢复了一点信心。
我东想想，西想想，意识渐渐模糊了，快要入梦时，突然“砰”地一声，把我拉回现实，我从床上弹起，看到爸的房门开着，我进去一看，人已不见了。我赶忙出去找，总算在小区门口截住了他，他穿戴整齐，反观我头发凌乱，睡衣拖鞋，更像得病的那个。
他着急地说：“你拉着我干什么，我要来不及了！”
我问他要去哪里这么赶，他说他要坐火车到农村去。
我哭笑不得，只好哄他：“火车站不在那边，你跟我来，我带你去。”
我拉着他慢慢往回走，掏出手机来看时间，原来已经过了十二点，新的一天开始了。
3
陈见信，年龄三十，比我大了两岁，自己开一家广告公司，父母都是公务员退休，以前和姑丈当过同事，两家一聊天，这边说自己儿子还单着，那边说自己侄女也单着，当下一拍即合，我就这样被摆上了台面。
他们约定了时间，姑姑一大早就来替我照顾爸，催促我赶快去打扮，要给对方一个好印象。我被姑姑的热情吓到，也不好直接拒绝她，我说：“姑姑，你没跟他们说爸的情况，对他们不太公平吧？”
姑姑说：“这有什么的？你们要是看对眼了，再说也不迟，你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啊，这个不行，姑姑再给你介绍。”
我干笑几声，跟她坦白说：“姑姑，其实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小乔，姑姑也是替你着急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爸又得这个病，要是能有个人帮你的忙，你也不用这么累了。”姑姑说着，叹了口气，“也是，你们年轻人不兴相亲了，你要是不想去，我就帮你拒绝吧。”
她虽这么说，却没有动作，故意苦着一张脸看我，我无奈一笑，“好了，你别再给我用这种苦肉计了，我去就是了。”
姑姑马上笑了，说：“我的苦肉计对你从来没有失效过。”
“对啊，我小时候可被你这苦肉计骗着吃了不少青菜。”
我按着姑姑给我的地址，找到那家咖啡店，我一进门便看见他了，他个子很高，很白，特别显眼。
他朝我招招手，我过去坐下，随便点了杯黑咖啡，我说：“你等了很久吗？”
他说：“我以为你不会来。”
“为什么？”
“‘相亲’听起来就让人很想反抗不是吗？”
我一笑，“那你怎么没反抗？”
他说：“我看到你的照片，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们念的是同一个高中，在元旦晚会上，我听过你唱歌，很好听。”
“那是我高一时候的事了，后来我爸不许我再参加这些活动，说会影响学习。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认得出我啊？”
他说：“你没有变。”
“谢谢。”我喝了一口咖啡，比我想象的要苦得多，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我说：“陈先生，对不起，其实我现在没有要谈恋爱的意思，结婚更不可能，我自己都过得一团乱，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他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我松一口气，正打算告辞，他却说：“要去看电影吗？”
“啊？”
我坐在电影院里，根本没心思看电影，我头疼得厉害，不知当时怎么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他看电影的提议。
我转头看陈见信，他察觉到我的目光，也转过来看我，我马上把视线移开，装作沉迷于电影剧情的样子。
从电影院出来，天已经黑了，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我正想拒绝，这时姑姑打电话过来，我一接起，她就急急地说：“小乔，你爸走丢了！我就在厨房洗菜，一会儿没看着他，他就不见了！我和你姑丈在附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他，这可怎么办啊？”
我说：“姑姑，你先镇定下来，我马上回去。”
我跟陈见信解释了一下，请他载我回去。晚上刮起了寒风，不知道爸出门的时候有没有穿上外套，他现在也许又冷又饿，因为找不到家而慌张难过，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希望能在路上看到爸的身影，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马上用袖子擦掉，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地方。
陈见信揉揉我的脑袋，他没有说任何话，但他陪在我身边，就是最大的安慰，我很感谢此刻我不是孤立无援。
爸最后被墓园的看门人送了回来，那人说爸在墓园逛了好久，他便去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但爸是十问九不应，幸亏看到爸脖子上挂的防丢牌，才送了他回来。
爸一见到我，就拉着我说：“小梅，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你出去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深呼吸一下，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我说：“现在你找到我啦，我们回家吧。”
我们把来回车费还给那墓园看门人，再想多给他也不肯要了，于是我们谢过他，带着爸回家了。
忙了这许久，大家又饿又累，姑姑请陈见信留下来吃过饭再走，她打起精神去做饭，我想给她打下手，但她让我陪陪客人，我便陪陈见信在客厅看电视，而姑丈则在浴室帮爸洗澡。
陈见信问：“你姑丈每天晚上都过来帮你爸洗澡吗？”
我点点头，他又说：“以后交给我吧？”
“啊？”我愣愣地看着他，我说，“对不起，之前没跟你说清楚，我爸他得了老人痴呆症，我……”
“我下了班就过来，”他打断我说，“要是加班的话可能会晚一点，记得煮我的饭啊。”
我看着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笑得那么轻松，他可能不知道他对我许下了一个多么沉重的诺言。而我心里竟然真的燃起了小小的火苗，想要选择相信他。
但到了隔天，他便告诉我他要出差，没法过来了。我想他终于意识到我和我爸将是个多大的负担了吧，我并不因此而怨怪他，只是火苗熄灭后升起的浓烟，呛得我落泪。
几天后，姑姑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手中适婚青年的资源很多，她又给我安排了一次相亲，并且还是约在上次的咖啡店，她向我保证这次绝对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爸，不会再把他弄丢了，让我放心去约会。
爸却不肯放我走，他黏着我说：“小梅，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我对姑姑一笑，“你看，我脱不开身，爸要跟我一起去。”我以为姑姑会因此放弃，谁知她一咬牙说：“那我们一起去吧！”
我们三人挤在咖啡店的小小沙发上，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一会儿对姑姑笑笑，一会儿对爸笑笑，但都被爸瞪了回去，气氛尴尬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倒是怡然自得，想看姑姑怎么应付这个场面，姑姑在桌子底下踢我，示意我说点什么，我便说：“你婚后能接受和我爸住在一起吗？你知道的，我爸这个病一刻都离不开人照顾。”
那人慌张地说：“现在就谈这个还太早了吧？”
这时有个人插声进来说：“婚后？谁要结婚？”
我觉得这声音熟悉得很，扭头一看，竟真是陈见信。我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我公司就在对面，我过来买杯咖啡。”
“你不是说你出差去了吗？”
“我刚回来，我给你发微信了。”
我打开微信一看，尴尬地冲他笑笑，“我现在才看到。”
他也笑，说：“你这么忙，当然没空看我的微信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先走了。”
我赶忙追上去，说：“对不起，我还以为你……”
“你以为我骗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垂下眼，不敢看他生气的样子，我难过地说：“我是不相信我自己，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很自信的，可是生活摧毁了我的一切。”我捂着脸哭起来，我知道我此刻有多狼狈，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停止这一切。我拥有过什么呢？我失去的更多。
他将我拉到他身边，他揉揉我的脑袋，他说：“你别哭了，别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明明是你欺负我。”
他抱住了我，他说：“如果你累了，你可以靠着我休息，生活摧毁你的一切，我们可以重新建立，只要你相信我。”
4
爸坐在客厅里看书，他以前很爱看书，但现在很偶尔才会拿起书，看很久都还停留在同一页，他似乎生了气，把书扔到一旁，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歌唱节目，他便问我：“小乔最近有给你打电话吗？”他又把我当成小梅了。
我随口应说：“打过，她很好，不用担心她。”
爸又说：“那丫头一向嘴硬，就是不好也不会说的。你让她要按时吃饭，别饿出胃病，别给她压力，她唱得开心就好。”
我吃了一惊，爸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话，我每次打电话给妈，妈都会让他来跟我说说话，可他总是说：“有什么好说的？让她趁早回来，学校现在还招人呢。”他在我面前总是这么强硬，逼我要按他的意向生活。
我问他：“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自己跟她说？”
他沉着脸说：“我说不出口。”
我心里一痛，无奈地笑了。我想起妈说过，她说我和爸的脾气一样，都很固执，不懂得跟人沟通。其实我每次打电话回来，都想问问爸吃饭了没，身体怎么样，可我说出口却成了“不关你的事”、“不用你管我”。每次说完我都很后悔，为什么我不能跟他服个软呢？大概爸也跟我一样吧，明明爱着对方，却因不善言辞而彼此伤害。
我抱住爸，我说：“爸，谢谢你。”
爸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想他知道的，他的女儿很爱他。
趁着今天天气晴朗，陈见信又正好放假，我们便约好带爸出去走走，我们去公园划船，喝艇仔粥，然后再去草莓园摘草莓。
我给爸戴上草帽，让他提着篮子自己去摘草莓，他若是看到特别大特别红的，必跑过来喂我吃，陈见信在一旁张大嘴等喂，却只等来爸的白眼。
我看陈见信委屈巴巴的样子，只好喂他吃一颗，爸见了也要我喂，最后我们的篮子里没多少草莓，倒是吃得很饱了。
到了傍晚，我们买了菜打算回家做饭，车停在停车场，我扶爸下车的时候，才发现爸的裤子湿了，而后座一滩水渍，我和陈见信对视一眼，他说：“我们先带爸回家吧，车等会儿我再开去洗。”
我点点头，陈见信扶着爸走在前面，我跟在他们后面，脑子很乱，我看着爸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而我能做的，只是让他体面地走向死亡。
陈见信帮爸洗完澡，陪他在客厅看电视，我在厨房忙活着，突然想到陈剑今早给我发的微信，他提醒我今晚八点决赛，让我一定要看直播。
我们三人吃了晚饭，便一起守在电视机前看比赛，最终乐队得了冠军，台上的几个人把奖杯传来传去，最后传到陈剑手中，推他出来发表获奖感言，陈剑先是感谢了一大堆人，他最后高举着奖杯说：“小乔，你在看吧？这个奖杯是我们共有的，一定要继续唱歌啊！”
我哭得稀里哗啦，想到我们一起走过的路这么长，吃过的苦这么多，都没有放弃过唱歌，而我已经很久没有唱歌了。
当晚，爸睡下后，我却清醒得很，我开了台灯，写歌写到凌晨四点，像回到了玩乐队的时期，我们几个人挤在小小的地下室里，忘我地写词作曲，因一个突发的灵感而兴奋不已。
我伸了个懒腰，出去泡了杯牛奶喝，又到爸房里去看他，他今晚睡得特别安稳，我替他盖好被子，走到阳台上，想要好好看一回日出。
也许我是失去了很多，但我还拥有着我所珍惜的，这就够了。
几个月后，陈见信带我去他家见了他的父母，我向来都不擅长和长辈相处，但幸好他的父母很好说话，并没有给我压力。
伯母拉着我说了不少陈见信的趣事，她告诉我：“本来见信还气我给他相亲，但他一见到你的照片，眼睛都发直了。”
陈见信在旁抗议：“妈，你别说得我跟个色鬼似的啊！”
伯母不理会他，打量着我说：“我越看你越像一个人，到底像谁呢？”
伯父说：“这小子房里不是摆着一个女孩的照片吗？是不是像她？”
伯母一拍大腿，说：“对！就是那个唱歌的女孩，那照片摆在桌上好多年了，他也不许人碰，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我狐疑地看向陈见信，他却躲开了我的目光，伯母问我：“你们以前就认识吗？”
我笑了笑，说：“算是吧。”
伯母兴奋地说：“来，我带你去看看那照片。”
陈见信却说：“妈，别去了，有什么好看的？很晚了，我先送小乔回去了。”
他说完便拽着我走，到进了电梯，我才甩开他的手，质问他：“你为什么不让我看那张照片？”
我看着他，我想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和我对峙了一会儿，叹下一口气，说：“我带你去看。”
他拉着我返回去，不顾他父母的疑问，直奔他房间去，然后我看到了那张照片。
“这是我吗？”我问他。
他别扭地说：“这是你高一那年，在元旦晚会上表演时我拍下的。”
我看着他，他却闪躲着我的目光，我忍不住笑了，“你在害羞什么啊？原来你从那时候就喜欢上我了啊？那你当时怎么没追我？”
他瞪我一眼，“你那时候有男朋友啊，你忘了？小小年纪就早恋！”他把相框盖下，说，“你别笑了！我就知道不能给你看！”
我觉得既感动又好笑，打趣他：“想不到你这么纯情啊！”
“随你怎么说吧。”他一副任我宰割的样子。
“好了，不开你玩笑了。”我走近他，牵起他的手，说，“不如我们结婚吧？”
我拔下一根头发，在他无名指上缠绕，笑说：“怎么样？你已经被我绑住了，不能拒绝了。”
他拉着我就走，我慌忙问：“干嘛？去哪？”
他说：“去买戒指。”（小说名：《当我们一起走过》，作者：苏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