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春
一个诗人的诗集出版，无异于是将诗人深藏于自我内心中那张隐秘的精神肖像底片在世界面前做出的一次次骤然曝光、揭秘与显形。对龚静染新近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整个世界慢慢灰暗下来》而言，也不例外。在检索、翻阅他在创作时间跨度近三十年的诗作过程中，我注意到龚静染一直没有中断过诗歌的写作，我惊讶于他诗歌的字里行间传递出的安静、虔诚与专注于自在之物呼吸的纯净气质——极简的，近乎白描般过滤了繁复修辞手法的语言，经过作者深邃之思的锤炼、甄别与提取，显现出卓立不群的东方本土美学价值取向。
偏爱“微观”，偏爱“细”“小”“毫”“末”“芥”“寸”……并将他的诗学命名为“微观诗学”而不是“个人化写作”，可以说：“小”——构成了龚静染全部言路抬头仰望的中心视角，并成为他个人躬身虔拜的宗教与光：“缸里有条鱼/它的名字叫影子/它一动不动/睡了一千零一夜/一粒米/落下去/将它砸醒 ”（龚静染《小鱼》）
龚静染
这些脱离了大词与圣词叙事结构及语义阴影笼罩的诗句，不是为了证明超验之物的存在或反映强加入我们意识形态中任何学派、主义固有观念的硬化症状，而是对一种已经消失了的生命印痕与内心场景、话语片段的记忆——几乎是一种可追忆的、凄凉的抚慰之情永久停顿在了那些小小的、细节的、令人怦然心动的微观物象之上，给我们的阅读带来了含义深邃，而又不确定的充满种种可能性的启示。
专注于以“微观”视觉对撞入我们心灵空间的外部事物进行描摹与刻绘，不仅需要耐性上的守诚，心性上的守静，更需要超级细腻，敏锐的观察力，对事物内外发生的瞬间气象变化的捕捉能力——令词语的语用及语义在不同的每一首诗及表达过程中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在诗评家敬文东看来，正是新诗最为重要凸显的现代特征之一。
《雨其实是一样的》《雨打浮萍》等这批作品表明了龚静染诗歌的现代性抒写特征。值得一提的是，《雨打浮萍》一诗，短短十四行，作者通过诗性想象力将历史意识与现实境遇扭结一体，尖锐处理了一个时代关乎“童年创伤”的噬心主题。同时，中国古典写意画事中的“布白（或留白）”的技法在龚静染诗中得到大量运用，令字、词、句之间笔墨的虚实关系得以相化相生，意蕴的有无得以相间相融，三笔两点，令诗意的“陌生”与奇境乃出。
种种迹象表明，龚静染诗歌无论从外部表现技法或内质语言意识及诗思，就整体精神倾势与向度而言，其血脉根须其实都深深根植于本土古典诗歌孕育的一个伟大传统。这样一个传统，我妄且将其命名为汉诗的“极简叙事”话语传统。具体到文本，个人以为唐代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王维的《辋川集》、明人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元代马致远《天净沙秋思》、当代诗人昌耀的《斯人》等等作品皆可视为这一派叙事脉流的杰出代表篇章。
据《五灯会元云门偃禅师守初》载，在襄州洞山寺传法的云门文偃的弟子守初曾言：“语中有语，名为死句；语中无语，名为活句。”又，《碧岩录》（宋圆悟克勤著）第20则云：“活句下荐得，永劫不忘；死句下荐得，自救不了。”什么又是“活句”——“截断众流处，一把会着了自己，从此涵盖乾坤，随波逐流，千圣也不识他去也。”
在宋代最负盛名、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部诗话集《沧浪诗话》中，严羽将“悟”作为一个诗学概念正式提出：“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唯悟乃为本色。”又，诗——“须参活句，勿参死句。”（《沧浪诗话诗法》），以禅喻诗，以妙悟为诗道，“这无疑是一场革命，就像哥白尼提出日心说相对于托勒密的地心说一样。”（李劼《中国古代诗论流变概览》）如果上述文字为“极简叙事”的美学话语找到了思想支撑的根基与源泉，那么“极简叙事”最高的美学及诗学理想即是抵达“活句”。因“悟”的境界不同，“活句”表现在诗中“桶底脱”的格局也就大不一样，在此本诗集中，《山中》一诗，可视为最具“桶底脱”特色的一首优异之作。
近年来，蜀中才隽龚静染仿佛一匹于寂静时间岩层中踽踽苦行的黑马，历经呕字沥词的艰难陡坎与非凡忍耐毅力的长途跋涉，终于破壁而出，成功突入地域抒写题材的开阔腹地，以井喷方式携带着《浮华如盐》《我们的小城》等近百万字的长篇小说、非虚构随笔、散文集不断重磅呼啸而出，这批围绕蜀中小城的风物人情、故乡经验、事件典故为书写中心的作品铺展开来的“边城”历史 、“边城”故事、“边城”传奇与“边城”人文、自然景观，仿佛一幅幅斑斓多彩的画卷，闪射、漫卷其间的那一抹抹奇异而恢弘的“边城”文化亮光，引起了文坛广泛瞩目与震动。
眼前的事实，似乎表明了作为非虚构散文、随笔作家及小说家形象的龚静染在某种意义上已成功颠覆了曾经以“诗”称名于世的另一个“诗人龚静染”的形象，且这种成为定性式的看法与呼声越是强烈，我深信作为“诗人龚静染”的另一个形象，在这些呼声的末端高喊着“不”的抗拒之音就越是有力。换言之，正是开启龚静染言说之初的——“诗”的语言内质所葆有的水晶般的纯粹光芒与精神热力，才保证了他后来跨界入小说、非虚构散文、随笔的写作品质，并因之取得不俗的成就成为可能。也正是“诗”，为他笔下氤氲荡怀的“文化乡愁”平添了一个“字”或一个“词”应有的分量与重量。因为，“语言”才是人类真正意义上的“存在之家”（德海德格尔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