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戏题辋川别业》诗云:
柳条拂地不须折,松树梢云从更长。
藤花欲暗藏猱子,柏叶初齐养麝香。
全诗四句各写一事,互不相关,然而诗人的惜春之意、感物之情却是贯穿始终的,这就是诗歌创作中的“事断意贯”法。
事断意贯的作品会给人语无伦次之感,然而正如刘熙载所说:“乱道语正是极不乱道语。”此法的运用,可以避免以相似语言为贯穿,以停稳笔画为端直的浅近之弊,使诗显得更为活泼奇警和耐人寻味。
试看杜甫的《十二月一日三首》之一:
今朝腊月春意动,云安县前江可怜。
一声何处送书雁?百丈谁家上水船?
未将梅蕊惊愁眼,更取椒花媚远天。
明光起草人所羡,肺病几时朝日边。
这首诗初初读来,觉东写一事,西写一事,事事截断,正像金圣叹说的“一片恍恍惚惚,不知其是何语”。实际上,诗人的意趣是贯穿始终的。我们若以思归之情作为解诗的关纽,就会体味出全诗意若贯珠之妙。
首句写归情之切。“腊月”之时,安得春意早动?从诗题看,此时为十二月一日,尚须再过三十日始到来春,而诗人心头眼底全是正月光景,心情好不快活。有如此快活之心,乃有次句“江可怜”之感。云安县是其所待之地。平日,人无奈江何,今日,我则弃汝而归,江无奈人何,故曰“江可怜”。
颔联已是写归路上的所见所闻。忽闻鸣雁,则想其已不必为我送书;忽见百丈,而想己已飞快顺水出峡。颈联又掉过头来写急归之心,意思是等不及见云安县之腊梅,更等不及取正月之椒花媚明光殿之天。
第七句写归去后在明光殿中起草作制诰之情形。最后以正苦肺病、得缓几时为乐结束。刘须溪曾说:“子美七言律每每放荡。”这就是一首放荡之作,但不管是如何放荡,全诗从设想中思归起到归去终的种种表现,全被诗人的感情所统率着。这样,一方面省略了许多承接折绕的词语,使诗显得非常的自由灵活,另一方面增加了读者寻味的余地,令人有咀嚼不尽之感。
再看欧阳修的《梦中作》诗: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
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
这是一首记梦之作。首句写秋夜,次句写春宵,三句写棋罢,末句写酒阑,一句一事,事事截断,互不相关,各自独立,显示了梦与梦之间的飘然跳跃,变幻迷离。诗人纪梦,必然有着他的思想情感在内。
清人赵翼曾就陆游诗多纪梦的现象指出:“人生安得有如许梦?此必有诗无题,遂托之于梦耳。”这就是说梦境常是诗人用来表现现实生活的一种手段。
这首诗作于皇祐元年(1049年),当时欧阳修在颍州,尚未受到朝廷的重用,细细品味诗人所写,我们可以发现,诗人正是借助虚无缥缈的梦境,曲折地反映自己既想超越时空而又留恋人间的仕与隐的矛盾思想。因此全诗虽是写了四句不同的梦境,但诗意连贯,诗情完整。所以陈衍称赞说:“此诗当真是梦中作,如有神助。”
事断意贯的妙处在于文不接而意接,即表层的事与事的互不相涉,并不妨碍深层的意蕴的连贯,但如果在意脉的把握上不能做到潜气内转,很容易导致杂凑成章毛病的出现。
试看唐代于季子的《咏汉高祖》诗:
百战方夷项,三章且易秦。
功归萧相国,气尽戚夫人。
这四句分别列举了与汉高祖刘邦有关的四件史实,字面上虽两两相对,然相互间却毫无关涉,我们无法理解全诗所要表现的是什么思想感情。造成这一弊端的原因,就是诗人在创作中没有明确的宗旨与纲领,随手成章,遂使各事全为乌合。
所以王夫之讥之云:“恰似一汉高帝谜子,掷开成四片,全不相关通。如此作诗,所谓佛出世也救不得也。”
再看宋代韩琦的《秋风赴先茔马上》诗:
暂趋先垅弭旌旄,因恤吾民穡事劳。
谷实已伤嗟岁廪,麦根虽立望春膏。
林疏山骨清弥瘦,天阔诗魂病亦豪。
田舍罕逢车骑过,聚门村妇拥儿曹。
骑马行路途中,所见所感自然是繁杂的、飘忽的,若将这些思绪见闻写成一首诗,就必须围绕一个中心而加以结构。这首诗由于疏忽了这一重要环节,因而就显得杂乱无章。
从全诗脉络看,前四句说一事,五六句说一事,末尾二句说一事,事与事之间并无意脉相通,从而导致了文理的真正断裂,就像三个散兵游勇一般。
事断意贯手法在词中的运用比在诗中更为普遍,这是因为词的体制与诗有所不同,诗不管长短怎样,总是一首自为起讫,词则由于词调的限制,一般分为上下两截,即上片、下片。片与片之间的关系,在音乐上是暂时休止而非全曲终了,在章法上是承转过渡而非独立二股。因此,在上片到下片的“过片”中“须辞意断而仍续”(沈祥龙《论词随笔》)。
试看周邦彦的《满庭芳》词: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
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这首词表现客宦无聊的情绪。上片从江南夏景写起,再写自己身处偏僻之地,不胜其苦;又以“乌鸢”几句反映自己心情之抑郁,随后以“拟泛九江船”的设想结束上片。
下片从感叹身世飘零、仕途失意写起,以愁思难已,惟有对客醉眠结束。过片处,词人没有交待不泛九江船之故,但我们从下片的满腹牢骚之中,可以看出其意脉与上片是似断若连的。陈廷焯曾指出,这种“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白雨斋词话》)。
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曾把诗的篇法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一句一意,一类是一篇一意。所谓一句一意,就是本文所谈的事断意贯法;所谓一篇一意,就是韩驹所讲的语脉连属法。语脉连属法一般只用于乐府小诗,对诗歌创作缺乏普遍的意义,但学诗者又不可不知,故在此顺便论及。
语脉连属的作品正如王世贞所说:“其篇法圆紧,中间增一字不得,著一意不得。”试看王建的《新嫁娘词》: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全诗语语相扣,句句相承,如七宝楼台,自成整体,不惟不能增字,若单独抽出一句,便不能成诗。
语脉连属之作自然无警句可摘,它是以篇法浑成而取胜的。因此,诗人在创作中常常“就一意中圆净成章”(王夫之《姜斋诗话》)。
如崔颢的《长干曲》:“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此诗只以一个舟中女子的问话自为始终,既不旁涉他意,也不采用任何烘托渲染的手法,蝉联而下,一气呵成。
诗人在“就一意中圆净成章”时,往往把所表现的内容安排为因果关系,这样语脉就不会松散与中断。
如李益的《江南曲》诗:“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前三句为因,第四句为果,一意贯联。
又如刘采春的《啰喷曲》诗:“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前二句为果,后二句为因,浑然一体。
不过由于因果关系的布局容易使感情道尽而乏余味,不少诗人便通过新颖巧妙的构思来使作品蕴含不尽,如上面两首就是通过无理之想、切情之语来补救的。
再看金昌绪的《春怨》诗: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这首诗写一个闺中少妇在睡前先撵去树上黄莺,免得它的啼声惊残美梦,不能在梦中到辽西会见戍边的丈夫。全诗在布局上由果溯因,环环相扣,层层深入。
起句先就给人一个疑问:黄莺儿在树上打走它干嘛?这自然引起读者深究明白的兴趣。第二句是对第一句的解释,但是读者心中又会产生疑问:为何不许清脆悦耳的黄莺啼叫呢?
第三句继续解释:为怕惊醒美梦。而欲梦见的是什么呢?末句点出题旨。在诗人巧妙的构思下,表层的语脉紧紧连属,深层的感情步步深化。整首诗不说怨字,而爱怨之情自明;不说怀夫,而怀夫之意毕现,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与自由的思索空间。宋宗元曾评论此诗说:“真情发为天籁,一句一意,仍一首如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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