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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国古典小说中,《金瓶梅》运用民间俗语最多,而且生动活泼,新鲜别致,仿佛如一串串珍珠,五光十色,精彩纷呈,镶嵌在作品中间闪闪发光,使之大为增色。尤其表现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金瓶梅》作者运用俗语来绘形传神,显得特别生动风趣。如当西门庆忙着娶孟玉楼为妾,而把潘金莲丢在一边,个把月未见面,使潘金莲思念不已,她拉住在门口路过的西门庆小厮玳安,又是请他吃茶点,又是再三嘱托他带信给西门庆“千万走走”,这时作者写玳安道:
六姨,自吃你卖粉团的撞见了敲板儿蛮子叫冤屈 ——麻饭脑胆的帐;骑着木驴儿嗑瓜子儿——琐碎昏昏。
这里玳安说的几乎全是俗语。它既把潘金莲那种对玳安请吃茶点“叫冤屈”,再三嘱托,唠叨不休“琐碎昏昏”的形象,描绘得如活跳出来,又把玳安那种油滑、调皮的性格,幽默诙谐的口吻,同情而又不耐烦的神态,刻画得跃然纸上。
如果说玳安所用的俗语,还只是属于对人物形象表层的绘形传神的话,那么,王婆用的一句俗语则触及到人物形象里层的一个侧面了。那是当潘金莲发现西门庆头上戴着孟玉楼的簪子,便责问他:“你还不变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
西门庆说,因喝醉了酒,把她的簪子落在地上,“寻时就不见了”。
潘金莲说:“你哄三岁小孩儿也不信。哥哥儿,你醉得眼花恁样了,簪子落地下,就看不见?”
这时作者写王婆在旁插口道:
大娘子,你休怪大官人。他离城四十里见蜜蜂儿拉屎,出门教癞象拌了一跤,原来觑远不觑近。
既然离城四十里远的蜜蜂拉屎,都能看得见,眼面前的大象却看不见,天下竟有这样“觑远不觑近”的人么?这分明是在揭穿西门庆公然撒谎骗人,然而她所采用的语言却丝毫不是剑拔弩张式的,而是在一本正经的调停中掺和了嘻笑,在有趣的笑谈里又带着揶揄,使西门庆的内心受到创痛,而外表却又使他似乎丝毫也未受到差辱,反而得到了夸奖,这就既活现了王婆所特有的那种机智、老辣的性格,巧妙、得体的语言和戏谑、打趣的口吻,又对西门庆形象的里层的一个重要特征:虚伪、狡猾,作了辛辣、犀利的揭露,叫人读了之后,感到真是妙不可言。
在《金瓶梅》中,运用俗语来描摹人物的心理,也显得惟妙惟肖。如杨姑娘为允诺侄媳孟玉楼改嫁给西门庆为妾,要西门庆“与上我一个棺材本”。西门庆当场给了她三十两银子,并作了其他许诺,“这老虔婆黑眼睛珠见了二三十两白晃晃的官银,满面堆下笑来”。
如果作者仅写到这里,那就把这个老虔婆一心只想要银子的心理写得太简单、露骨了。好在作者接着写她说道:“官人在上,不当老身意小。自古先说断,后不乱”。
这句“自古先说断,后不乱”的俗语,该是说得多么理直气壮、官冕堂皇啊!它既被用来掩饰了她那赤裸裸地要钱的贪心,又表现出她的多虑,生怕西门庆认为她小气,借此好使西门庆“不当老身意小”,并且要继续履行给银子的诺言,因为这不但是已经“说断”了,而且也是为使西门庆本人可得到“后不乱”的好处。这句俗语把这个老虔婆微妙复杂的心态,表现得可谓生动至极。
运用一系列俗语的组合,显示出人物形象的生动性和丰富性,这也是《金瓶梅》用俗语刻画人物的一个特点。如王婆奉吴月娘之命,来把潘金莲领出去发卖,潘金莲责问王婆:“我为下什么非,作下什么歹来,如何凭空打发我出去”时,作者写了王婆与潘金莲的一段对话:
王婆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个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并道短,我手里使不得你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蛋。你休把养汉当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
金莲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常言一鸡死了一鸡鸣。谁打罗,谁吃饭。谁人常把铁箍子戴,那个长将席篾儿支着眼。为人还有相逢处,树叶儿落还到根边。你休要把人赤手空拳往外攒,是非莫听小人言!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自有徒牢话岁寒。”
这里王婆和潘金莲两人说的,可算是俗语的系列组合。有人说:“这么多俗语基本上都是重复同一个意思”,“口语堆砌得太多,因而显得比较杂芜,对表现人物的个性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笔者认为,这种指责是欠公允的。
其实,这里作者完全是用形象在说话,含义非常丰富,充分地表现了人物深层的个性特征。先看王婆用这些俗语,就隐寓着很多潜台词。它既勾画出潘金莲那种“做哑装聋”、“蛇钻窟窿”、“把养汉当饭”等等泼辣、刁钻、淫荡的性格,又使我们仿佛耳闻目睹了王婆那种老辣、凶悍、恩威兼施、奸诈、油滑的声态,使王婆显得不愧为风月场上饱经风霜的老手,终比潘金莲高出一筹,迫使潘金莲想以狡黠取胜,反而只能因浅薄吃亏。
潘金莲当然是绝不会认输的,她的回答,不只进一步反衬出王婆那种“打人打脸,骂人揭短”的凶悍、毒辣的形象,而且把潘金莲那种多方为自己辩解,在绝不认错的同时却又希望得到王婆的同情,在不甘示弱的同时却又流露出对王婆手下留情的祈求,把她那错综复杂的心态都和盘托出来了。
这一切,显然不是“杂芜”的“口语堆砌”,而是一层深一层地展示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不是“重复同一个意思”,而是处处用形象说话,寓有丰富的潜台词:如果我们删掉其中的任何一句,或者不用这些俗语来表达,那就绝不可能使王婆、潘金莲的形象刻画得有如此丰富、精彩、生动的神韵。
当然,《金瓶梅》中对于俗语的运用也有美中不足之处。如李瓶儿的死,作者写道:
“可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正是:阎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阎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这个俗语在民间应当流传非常广了,可以说每个人都听过,大多人都说过。
这个俗语一用,使李瓶儿的死仿佛不是由于西门庆、潘金莲的罪过,而是成了阎王的旨意。叫人看了,真是大煞风景,大为扫兴。
可是同样运用这句俗语《红楼梦》的作者却能化腐朽为神奇。《红楼梦》中写秦钟临死前记挂着许多事,“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
“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本来是宣扬宿命论的俗语,在这里却成了对阳间徇私舞弊的嘲讽。正如庚辰本脂批所指出的,这是“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
曹雪芹首先是能够认识这个俗语是属于“世俗愚谈愚论”,然后才谈得上把它“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用来“喝醒天下迷人”。而《金瓶梅》作者却未免把一些属于“世俗愚谈愚论”的俗语,也当作天经地义的箴言,加以宣扬,以致损害了李瓶儿之死的社会典型意义。
可见,俗语的运用,绝不只是个艺术技巧的问题,它要求创作者必须有高出于“世俗愚谈愚论”的思想水平,才能使俗语发挥出其所特有的思想和艺术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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