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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站人生
文/王恩豫
我二十岁那年，参加铁路工作，驻守在襄渝线一个名叫兰滩的小车站上。此小站深藏在秦巴山中，狭窄的站台，奔腾不息的汉江水，而住房则是铁道兵走后留下来的，青砖红瓦，残破不堪的样子，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它们吹得无影无踪。
正是在那一段日子里，我和十几位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工人们朝夕相，彼此情同手足，筑起了深厚的友情。其中一位名叫贾志国的人，至今埋在我记忆的深处，他来自省城西安，早我一年来到兰滩，大我三岁，身子壮硕，模样也很英俊，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他所住的单身宿舍，居站台的最东面，很宽敞，可里面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那房子曾是铁道兵修建铁路时的炸药库。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毛坯墙上悬挂的一件虎皮大衣，金黄色的皮毛，绒绒的，令人不由地想起老电影《林海雪原》里的座山雕身上那件大衣。问他，此大衣来自何方？他说，东北解放前的土匪。
不久，我知道了贾志国的真实身份，出生于军人之家，父亲曾在东北剿匪，战功卓著。因此，父亲对他要求极为严格一一这恰好是他来此工作的真实原因，否则，凭其父亲显赫的身份，让他留在省城易如反掌。据贾志国讲，他来前正赶上襄渝铁路建成通车，父亲从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后，当即对他讲，新铁路，新战场，去苦练几年，等筋骨强壮再回来见我。那时候，改革开放方兴未艾，展宏图，洒热血，献青春，对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人来说，当然是人生的最高理想。
因为地方太小，且又远离城市，大家工作之余最大的困惑是寂寞和无所事事，只好汇聚在一块吹牛聊天。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总是不约而同，来到贾志国的宿舍，一边闻着那刺鼻的火药味，一边东拉西扯，往往是两三句话后，贾志国便成为话题的中心，听他讲述父亲当年如何剿匪，如何踏冰卧雪，如何出奇制胜，如何突击土匪老巢，如何缴获虎皮大衣，等等。他说得眉飞色舞，我们听得心花怒放，恨不得时间倒回去，跟随那些解放军驰骋冰雪江山……
说话间，一位女子走进贾志国的生活中，此女子名叫尹小兰，眉清目秀，在县城一家印刷厂工作。贾志国是怎么和她相恋的，无从所知，只知道那一段日子里，贾志国像上足发条的闹钟，随时随地都在嘎嘎作响。因为县城在百里之外，贾志国去找尹小兰时，只能乘坐小慢车，回来却没车了，他只好扒货车，到相邻的大车站，然后顺着铁道，步行十多公里路，到家已是夜半时分，风风雨雨，坚定不移。
那一天，工长接到邻站公安所一个电话，说贾志国被人打伤，让工区派人去处理。工长当即安排我和另一个人赶去，下火车，老远看见贾志国躺在站台外一棵树下，脸肿成了皮球，眼睛只剩下一条细小的缝。一问，才知是被尹小兰家人打的，几个壮汉围着他，拳脚相加，等他醒来，已横躺在地上，不堪入目了。
后来，大家闲聊，我们问贾志国，那些人为何对你下如此狠手？他先开始沉默不语，半天不回答，再问，叹口气，说，怪我不该去横插一脚，破坏人家青梅竹马培养出来的爱情。
那你就这样认了，白叫他们揍一顿？
他说，你们说该怎么办？去报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其实，这事首先是我的错，搁着任何人，谁都咽下这口气，所以我说他们打得好，谁叫我不长眼睛，去破坏人家的爱情呢？没卸条腿，算人家心慈手软，我应该感谢人家才对！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那一刻，贾志国在我眼里顿时变得光彩照人。
又一天，我和贾志国聊天，我问他，你明知尹小兰已经有男朋友，为何还要去横刀夺爱？
他说，我也闹不懂，那时候，就觉得心里有双手在抓挠我，如果不去见她，感觉像丢了魂。唉，鬼迷心窍啊！
那以后，日子继续按部就班。一天下午，车站对面的乡村公路上驶来一辆军用吉普车，下来几个人，顺着羊肠小道来到站台上。那时候，太阳正在落山，站台笼罩在一片山的阴影里，我们几个人正在喝酒，桌子上摆着几盘菜，乱七八糟的，显示着散漫和随意。而我们的表现更是无拘无束，赤裸着上身，短裤，脏污的拖鞋，拳头大小的酒杯，粗喉大嗓，吼天喊地，谁都没注意到那几个人。正喝得高兴，一根拐杖忽然在我们眼前一闪，秋风扫落叶一般，桌子上的碗筷酒杯瞬间被扫落在地上。去看，一位童颜鹤发的老人，手中的拐杖再此举起来，对着贾志国拦腰一打，他一跃而起，正想破口大骂，一看那老人，顿时哑口无言，此人是他父亲。
你个瘪犊子，我让你来这个小站，不是叫你学土匪喝烂酒！老人骂完，拄着拐杖一步一踮，扬长而去。
那以后，一个传言开始流传起来，说贾志国的父亲从省城千里迢迢来此，是来给他调动工作，等不了几天，贾志国便会重返省城。可一天又一天，眼瞅着该过年了，他却稳坐钓鱼台，没有丁点要走的样子。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一列南去的油罐列车，在工区管辖内一座隧道内爆炸起火，大火被扑灭后，上级部门要求工区派人去那隧道里探险，对里面的各种设备摸底，为下一步恢复通车提供依据。可派谁去呢？工长思来想去，派了我和贾志国，理由是我俩单身，轻装上阵，无后顾之忧。当然，危险不言而喻，虽说那隧道里火已灭，可还有残存的汽油，深深浅浅，都是未知数，一个火星，即可令大火重新燃起……
这天，一大早，我和贾志国穿着厚重的防化服，跟随另外两位来自国家救援队的人，踩着枕木上厚厚的油泥，走进隧道，里面烟雾弥漫，浓重的汽油味令人喘不过气，每走一步都像踏在沉睡的火山上。走着走着，我忍不住，拽着贾志国的衣袖，小声说，好害怕呀！他拍拍我的肩，悄声说，害怕也来不及了，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我又说，早知道这么危险，宁可被开除，丢掉工作也不来。他打断我的话，甭想那么多，咱们一不偷二不抢，一辈子没做下亏心事，老天爷不会收我们的。听他这么一说，我的胆怯烟消云散，不再慌乱，依照工作流程，边走边把设备受损的情况记在纸上。
抢险结束后，上级有关部门开了一个表彰大会，我和贾志国只能去一人参加，还要上台发言，讲述探险的过程。发言稿来自宣传科，字里行间充满了豪言壮语，此发言稿被人带来后，贾志国只看了一眼，便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满脸愤怒的样子，说，这帮笔杆子，吃饱了，瞎说，什么立足山区小站，胸怀祖国的铁路大业？什么明知山有虎偏要虎山行？我一个小站工人，只想干好工作，挣钱，将来娶个媳妇……我赶紧劝他，别做傻事，因小失大。他瞪大眼睛，冲我喊道，我最恨这种人，屁本事没有，吹牛倒是一个顶仨。
那天，当我拿着那份打印稿，不知是台下人多的缘故，还是第一次登台讲话，心里慌慌的，念得磕磕巴巴，念着念着，眼前突然出现一双愤怒的眼睛。
不久，又有了传言，说有位领导想提拔贾志国，让他去另一个工区当工长，那工区地处大车站，往来的旅客列车很多，出行方便，去省城是眨眼间的事情。因为此，很多人都想去此工区，而去那儿当工长，其好处不言而喻，干上几年，若不出什么问题，即可提拔去进机关。此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不久，那位领导亲临兰滩，带着妻子，说是来玩，实际上是近距离接触贾志国，探个虚实。这天，正好是星期天，领导下了小慢车，身后跟着他漂亮的妻子，妻子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狗。他们下车伊始，便被大家围住，一个个热情万分，而小狗更是被人盛情对待，这个人说，嫂子，你家的狗好可爱哟！那个人说，我好喜欢噢！你说我笑，几乎所有的人都围着说好听话，惟独贾志国独自一人，蹲在站台一角，嘴里衔着一枚树叶，满脸冷若冰霜的样子。
见状，我对他悄悄做了一个拥抱的手势，可他冷冷一笑，噗地一下，把那枚绿叶吐在地上。
一年又一年，日子如出一辙，当年和我一块来的人，接二连三要么调走了，要么去其它工区当工长。不久，又一条铁路线建成通车，需要大批人手，但那些小站更偏僻，山山水水，几乎是一片蛮荒之地。很多人不想去，贾志国却头一个报了名。我听后，以为他还想卧薪尝胆，去问他，他说，我最初来，是胸怀这么个心思，至少不想辜负父亲望子成龙的愿望，可后来，才觉得我压根不是干事业的料，还是认命，老老实实做一个普通人吧。这次报名去新地方，是想换下工作环境，老在兰滩待着，人都快要发霉了。我说，要换也该换大车站，交通方便，生活条件也好，凭你父亲一个电话，是小菜一碟的事。他说，算了，人这一辈子怎么样都是活，只要心情好，监狱也能活出快乐。
几天后，贾志国走了，去那新铁路线上一个小车站。这天，我们去站台上送他，这时候，我忽然发现送行的人群中，多了尹小兰身影，贾志国拥着她，上了小慢车，由此告别了兰滩……
若干年后，我退休了。不久前，工友们在安康聚会，我问起贾志国的情况，才知道他已经退休，又返回兰滩小站。据说，他父亲在省城去世后，给他留下一套房子，他却没去住，给了小妹，和尹小兰在兰滩相依相伴，种菜养花，日子过得安安静静。我想去看他，于是，第二天一早登上小慢车，去了那个深山小站。熟悉的铁道，熟悉的隧道，熟悉的桥梁，熟悉的站台，但那一排青砖红瓦的房屋不见了，换成一栋六层楼房。我顺着一条小路，走向家属区，经过一片菜地，遇见一个人，正弯腰种菜，我认出他是贾志国，穿着老式的铁路制服，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子，当年的风华正茂已经无了踪影……
作者简介：
王恩豫，宝鸡供电段职工。已发表散文小说一百余万字，作品散见《中国铁路文学》《北京铁路文学》《天山路》《驼铃》《都市文学》《芳草》《人民铁道报》《陕西工人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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