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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鹏程|文化符号学的历程

时间:2014-09-19

文字、声韵、训诂、国语语音学、文法、修辞、板本、校勘,固然已占了课程的大部分,连诗选、词选、曲选、六朝文选也均与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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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在台湾读大学时,学风仍以章黄学派传承为主,语言文字课程及其相关训练,是中文系课程的主干。文字、声韵、训诂、国语语音学、文法、修辞、板本、校勘,固然已占了课程的大部分,连诗选、词选、曲选、六朝文选也均与之有关。某些人选择进中文系,是耽于美感审味,并未料到会有这么多无福消受的大餐在等着他,因此可能反而得了厌食症,或有些消化不良。

这些语文课程不仅学分、时数及类别多,老师与学生大抵也对之不敢轻忽,视为中文系真正的专业课程。当然,物极者必反,也使得喜爱文艺和思想的学生对中文系大失所望,萌生反弹。

而且这些语文课的教学目标非常单一,全集中在“解读古书”上。

处在那个考证学风浓烈的时代,我并不反对小学方法。大学时,我自己便曾校注《庄子》《论语》、考诠古史,努力汲取此一学风的养分。但我常处于焦虑中,苦恼它学来不易,却在许多场合中无用武之地,苦恼我们对人类的整体语文活动所知太少……。

当时中文系对文学作品的教学与研究,也是考证式的,具有历史主义的风格。利用板本、校勘,确定文件;再以语文训诂,确定文句的意思;然后知人论世,考其生平、创作时地、写作动机,而讲其诗旨。比较优秀的说诗者,才能由修辞学来论美感。

修辞学后来因机适会,大获发扬,是由于形式主义新批评在台流行之故。当时外文系正推动比较文学,颜元叔先生不但也解析中国诗,更要说中文系不会解诗,无法说明诗的美感何在(考证文句、说说背景,就能分析出诗的美感吗?)。叶嘉莹先生与之辩论,反被讥为「历史主义之复辟」。

这时有力的抗衡者,就是既能在格律、文句、史地知识之掌握上优于外文系学者,又能运用类似新批评讲张力(Tension)、反讽(Irony)、悖论(Paradox)、隐喻、象征等那样的术语与概念,来说明诗之美感所在的人了。

我和黄永武、吴宏一、张梦机、颜昆阳、李瑞腾先生等人编的诗词赏吸读本便是如此。

这些,特点都是略说史事及字句文献考证,便就其辞语构撰之匠心,讲其美感特性。因此从中文学界的学术角度看,觉得有点「轻」,属于通俗读物。然而它事实上打开了一条生路。

一方面,修辞学及文学作品的语言形式性知识(如格律、用韵、对仗、押韵、声调、词曲牌、拗救、务头、联套等),本来是从对作品的审美归纳中组织化系统化而得,如今又转而应用于文学批评中。这对正为不知学了半天文字学声韵学能有什么用的人来说,实在是个有启发意义的事。

另一方面,这与形式主义文评也形成了有意义的对话,使得中文学界在传统的语文学之外,关联上了世界的语文学研究。

二、

新批评本身属于一个大思路之中,那就是近代形式主义文论。

这个系统,始于二十年代的俄国,其后是三十年代的捷克布拉格,然后在四十、五十年代美国有新批评,欧洲则于六十年代出现法国结构主义、叙述学(narratiologie)、七十年代的符号学等。

它们之所以属于同一个阵营,主要因为它们均是以语言学为基干发展成的。

俄国形式主义,系依索绪尔(Ferdlnand de Saussure)《普通语言学教程》音位学的理论,把诗学视为语言学之分支、整个符号理论的一部分。其后的布拉格学派也将语言学与诗学关联起来说。新批评则亦被称为语境批评(contextual criticism)、本文批评(textual criticism)、诗歌语义学批评(semantic criticism of poetry)等。法国结构主义,更是直接受索绪尔、雅可逊(Roman Jakobson)的影响。这派思想在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哲学诸领域均有发展,而利瓦伊史特劳斯即认为它们全部奠基于语言学,甚至是音位学。故他也用分析语言的方法,去分析整个人类文化的基本原则,如亲属、食物、婚姻、烹饪等。

他虽无文学批评著作,但其他人对此却着墨不少,如巴特《写作的零度》、格雷马斯的《结构语义学》、托多洛夫的《文学与意义》、《十日谈的语法》、日奈特的《辞格》,在诗学、叙事学、符号学方面成果斐然。其后德希达论解构(daconstruction),着有〈人文科学话语的结构、符号和游戏〉、《书写与差异》、《言说与现象》、《论书写学》等,也是从语文结构之问题开展而成的。

在读这些形式主义思想时,我看到的,是与台湾中文系完全相反的情景。

在人类学、诗学、叙述学、符号学中,在论神话、论亲属、民间故事、艺术、图腾制度、婚姻仪式、流行服饰时,语言学是无所不在的。任何非语言的材料,都可以使用语言学的方法去分析,更不用说诗文这类语言表现物了。个别去读这些派别的理论,会觉得繁杂无比,彼此歧互纷纭,茫茫然难寻其头绪。但只要把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弄懂了,稍微夸张点说,其他由此发展演绎而来之各色论点,非特如网在纲,几乎可以不学而能。换言之,语言学不仅可通之于各种学术,更是各门学问的基石。

可是且不论传统的文字声韵训诂学,就是同样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在我们这里,从赵元任以降,就只能做方言调查和语法结构分析。涉及语言与文学之相关性者,赵元任大概只有〈语言成分里意义有无的程度问题〉中论「意义的程度在文学上的地位」一小节。而这样的讨论,在我们研究文学理论的人来看,也实在嫌其浅略。赵先生论〈汉语中的歧义现象〉,则完全没有讲到诗的歧义问题。跟西方结构主义语言学下开无数诗学、叙事学、符号研究法门之风景相比,我们始于语言而亦终于语言,实在显得局束寒伧。

类似的情形,也在哲学研究方面看到。

众所周知,西方哲学史可分成三个阶段,古希腊时期,哲学以形上学为主,旨在探索存在的来源、现象背后的本质。近代哲学,从笛卡尔开始,哲学转向认识论,从研究世界的本体或形上来源,转向探讨人的认识来自经验抑或理性、认识之方法与途径、认识之限度等。现代哲学,则号称「语言学的转向」,认为哲学上的许多争论,其实仅是语言与语意的问题。

从维根斯坦将哲学最主要的工作界定为对语言进行逻辑分析以来,弗格雷、罗素由语言形式分析形成逻辑实证主义,并发展英美分析哲学。摩尔及后期维根斯坦则为日常语言学派,亦属英美语言哲学之重要部分。欧陆语言哲学则可分成三条路线发展,一是由现象学、存在主义发展;二是由古典解释学、哲学解释学到批判诠释学;三就是前面谈过的,从普通语言学、结构语言学、结构主义,到后结构主义这条路,这条路既是语言学的发展,也同时即是当代哲学中的重要一支。

这几条路线,非常有趣的地方,在于因专注于语言研究,故对语言中最精最美的文学、语言艺术,也就多所著墨,故均与文学批评关系密切。与仅进行日常语言分析、或致力发展科学语言的英美分析哲学颇不相同。在现象学方面,伊戈顿(Roman Ingarden)有《文学艺术作品的认识》《艺术本体论研究》等,马洛庞蒂(MauriceMerleau-Ponty)有《眼睛与心灵》等,杜夫海纳(Mikel Dufrenne)有《审美经验现象学》等,对文学与美学,贡献卓著。晚期海德格尔更是越来越偏于诗。在诠释学方面,早期圣经解释学,是类似我国经学笺注训诂之类工作,其方法也与汉学方法颇有相通相似之处,狄尔泰以后,逐渐用之于历史学,做为历史诠释之方法,形成历史主义。伽达玛之后,处理文学与美学越来越多,如他《美学与解释学》《短篇论文集》《美的现实性》诸书,赫希《解释的有效性》等都是。这个现象,呼应了我们在语言学领域中曾经观察到的想法,在当代学术发展史上,语言学、哲学、文学,乃是完全关联在一块儿的。

我在西方语言学领域观察到的另一个状况,是语言学不仅与文学、哲学等相关联,且语言被置于核心地位,语言研究成为所有研究基础。哲学中亦是如此。胡塞尔试图建立一种纯粹的逻辑语法,以语言符号和语言表达式为主要研究对象,探讨对一切语言都适用的那些共性问题。他说:「语言问题无疑属于建立纯粹逻辑学之必不可少的哲学准备工作」。马洛庞蒂则把现象学看成一种关于语言的一般理论,认为语言问题比所有其他问题使我们更好地探讨现象学。海德格尔更强调语言,认为语言不仅仅是一种用以交流思想的工具,而是存在的住所(Hous des Seins)。伽达玛在他的哲学解释学中谓语言是理解的普遍媒介,诠释学现象本身就是语言现象,对语言的理解是哲学诠释学的基础。说:「语言问题是哲学思考的中心问题。」又说:「语言就是我们存在于其中的世界起作用的基本方式,是世界构成的无所不包的形式。」

三、

面对现代西方哲学的发展,我们的情况令人不敢乐观。国内哲学界,受逻辑实证论的影响,走英美分析哲学之路者,固然占一大支,但仅是顺着罗素、卡纳普、石里克、塔尔斯基、蒯因、皮尔士的东西讲。接引欧陆学风者,也以介绍、消化、整理其说为主。在语言理论或语言哲学上,其实并无太多自己的见解,也极少专力于语言哲学者。台湾研究中国哲学的人,以新士林学派和新儒家学派为两大阵营,故形上学、伦理学仍为其主要内容。

新儒家方面,因牟宗三先生之缘故,新儒家也做一部分逻辑和语言哲学研究,如冯耀明、岑溢成等均是。但并无一人能再像牟先生译述维根斯坦、撰写《认识心批判》那样,深入语言哲学之研究。而即使是牟先生,他讲中国哲学时,也仅将他对语言与逻辑之研究所得,施之于先秦名家墨家和荀子而已。其意盖谓西方逻辑之类心灵与学问,中国固亦有之,名墨荀子等,即「一系相承之逻辑心灵之发展」;只不过后来中国不朝此走,儒道释三教均别有所重罢了。

这种态度,当然使得讲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史,除了谈先秦名墨荀一段和六朝隋重佛教思想那一段时,会涉及部分语言哲学外,几乎对此绝不染指。对于清代汉学,牟宗三及其后学,大抵将之排除在哲学领域外,劳思光《中国哲学史》虽略述其事,但主要是对它的批评。新儒家中,徐复观先生最能深入汉学领域去反清儒之所谓汉学,又译有日人中村元的《中国人的思维方法》,本来很有希望能由汉学的文字声韵训诂之中,发现汉语与中国人思维特点上的关联,进而有所申论。可惜徐先生之汉学考证本领,局限于文献比对与解读,在语言文字方面并无钻研,故亦无法致力。其他哲学系出身的学者,大抵缺乏中国语文相关知识之训练,自然就更谈不上要如何从事这样的研究了。

四、

一九八五年,《国文天地》创刊,我开始想改变台湾这些问题

我开始强调语文研究之社会实践功能。因为西方现代与语言有关之学说,许多并不仅出于理论的兴趣,它还有社会实践功能,企图由此进行社会改革。

例如哈伯马斯的批判诠释学,就是针对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反省。它把人的行为分成两类:工具行为与沟通行为。工具行为,即人依技术进行的劳动,涉及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沟通行为,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作用,通过对话,达成人们的理解与一致。而人类奋斗的目标,并非劳动之合理化,而是沟通行为的合理化。因为前者意味着技术控制力的扩大,后者才能有人之解放含意。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却恰好是因科技越来越发达,人的劳动越来越符合科技之要求,技术的合理性变成了对人之统治的合理性,以致人的沟通行为反而越来越不合理。故而,要改造这个社会,我们就必须强调生活主体间进行没有强制性的诚实沟通、对话,以求得相互谅解。要达到此等理想,一是得承认和重视共同的规范标准,属于他所谓「沟通伦理学」范畴;二是须选择恰当的语言进行对话,他称为「普遍语用学」。

但在语言学界或中文学界,这个面向异常缺乏。静态的结构分析、封闭的言说体系、在古书中穿梭的技术,对生活世界均漠不关心。语言在这个社会中实际的存在及发展状况、在社会交往中的语言、语文的教育、语文的运动、语文的政策,研究者都极少极少。更不用说覃思如何透过语言进行社会实践及文化改造了。

杂志编至1987年7月,我返回淡江大学中文系负责系务。可是社会语文学的面向与发展,并不因此而受阻。我规划了“文学与美学”“社会与文化”两个系列研讨会,社会变动与文化变迁,乃成为我们研究各种问题时,必须经常要考虑到的因素。

大陆的语文学研究,早期与台湾的情况相近,也是到八十年代以后,才开始展开社会语言学的研究。1987年12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应用研究所才召开第一届社会语言学会议,出版论文集《语言社会文化》。

1989年八月,我领着周志文、竺家宁、朱歧祥、黄沛荣、李寿林诸先生,同赴语委会,与陈章太、周祖谟、裘锡圭诸先生讨论两岸的文字问题。

1991年十一月我在台湾推动成立中华两岸文化统合研究会。1992年即与北京师范大学合办海峡两岸汉字学术座谈会、与北方工业大学合办海峡两岸文化交流研讨会,其后出版《从文字到文化》。

1993年暑间,我辞去大陆委员会职务后,又去北师大办“汉字与信息处理研究所”,希望对中文在信息上的运用及信息社会中之语文环境做点研究。

在这十年之间,台湾的语文环境也有极大的变化。

八十年代后期,因解严而解放的社会力,随着政治权力争夺、经济结构调整,导致本土化思潮逐渐加温。我在台湾学生书局担任总编辑时,出版了郑良伟的《从国语看台语的发音》,让我了解到一个与社会、政治、权力、感情、意识型态相纠结的语文论争时代终于来了。郑先生推动台语话文运动,一九八九年、九○年分别又在自立报系出版社出版《走向标准化的台湾话文》《演变中的台湾社会语文》。

这个台湾话文运动既已如此展开,我便在一九九○年的文学与美学研讨会上,邀廖咸浩对此进行讨论。不料他从语言理论上写出〈台语话文运动之囿限〉,引起了很大的争论。事实上这本来就不是学理的问题,而是政治问题或社会问题。这个问题嗣后持续发烧,遂成为语言学界热门领域,由之形成了语言政治学或语言社会学的样貌。许多本来做形式分析的先生们转而从事于此,例如黄宣范即表示早先所做抽象的形式系统颇为不足,“宣布加入开拓台湾语言社会学的行列”(语言、社会与族群意识:台湾语言社会学的研究序)。中文学界中罗肇锦、姚荣松诸先生对客语、闽南语的研究,有时也涉及这个领域。

语言学界重要课题对象,过去是国语,现在则是台语、客语、南岛语系。而且这些语言亦非“方言”这个概念所能涵括或指涉,整个研究更有离开汉语,以建立该语言之文化主体性意味。

不过,无论我们如何理解与评价两岸语言文字学之进展,谁都不能否认:社会语言学已经成为语文研究的新贵,纵或它尚未占居主流,然而风气转移,现在连要找人做语言结构形式分析,或出版这类著作,恐怕都不容易了。

五、

社会语文学本身是关联于文化研究的。文化语言学可以是社会语言学之一部分,但文化语言学也可仅从哲学、文学、语言、宗教、艺术方面进行语言研究,此即非社会语言学所能限。不过两者间颇有交涉及关联性,则是非常明确的。

文化语言学虽然一九五○年即有罗常培的《语言与文化》,但语言学界并无继声。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大陆兴起文化热,语言学界逐渐从社会文化角度去看语言。一九八九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语言文化社会新探》,第一章就是“文化语言学的建立”,一九九○年邢福义主编了《文化语言学》,一九九三年申小龙出版《文化语言学》。一九九二年第三届社会语言学学术研讨会并以“语言与文化多学科”为主题。同年亦召开了第一届全国文化语言学研讨会。

但若观察相关研究,可说仍不脱罗常培的路子。罗氏《语言与文化》下分六章,分别从词语的语源和演变看过去文化的遗迹、从造词心理看民族的文化程度、从借字看文化的接触、从地名看民族迁徙的踪迹、从姓氏和别号看民族来源和宗教信仰、从亲属称谓看婚姻制度。这六章也就是六个方向,若再加上方言、俗语、行业语、秘密语(黑话)、性别语等特殊用语的文化考察,差不多也就涵盖了今天大陆有关文化语言学的研究了。但文化语言学焉能仅限于此?我觉得它仍大有开拓范围之必要。

再者,文化语言学的基底是语言学。因此仅从语法、语汇、语意、语用方面去谈,忽略了汉文化中文字的重要性,以及文字与语言之间复杂的关系,或将文字并入语言中含糊笼统说之,殊不恰当。

何况,要从语言分析去谈文化,有许多方法学的基本问题要处理。不从严格的方法学意义去从事这样的文化说解,其实只是鬼扯淡。例如把人名拿来讲中华文化,人名有名为立德、敦义、志诚、志强者,也有水扁、添财、查某、罔舍之类,任意说之,何所断限?或把古代词书《说文》、《尔雅》找来,就其所释文字,指说名物,介绍古人称名用物之风俗仪制,而即以此为文化诠释,斯亦仅为《诗经》草木鸟兽疏之类,非诠释学,亦非文化研究。从语言去谈文化,不是可以这样曼衍无端的。否则语文既为最主要的人文活动,什么东西都可以从语言去扯。随便解一首诗,例如,嗯,韩翃的〈寒食〉好了,「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不是就有许多典故(五侯、晋文公与介之推故事、汉宫)、民俗文化(寒食)可说吗?随便一句骂人的话「龟儿子」,也就可以从古神话、四灵崇拜,讲到妓院文化、社会风俗、以及相关骂人俚语、语用心理等等。如此扯淡,固然不乏趣味,实乃学术清谈,徒费纸张。

陈原《社会语言学专题四讲》又说:「语言的结构真的会决定或者制约文化的方式以及思维的方式么?我不以为然。看来研究社会语言学的学者不赞成这个说法的越来越多。」「我们这里只能讨论一下:从社会语言学出发所发现的中国文化有哪些值得注意的特点。头一点值得注意的是:至少在近代,我们的文化从总的倾向说是封闭型的。应当说,这种封闭性质的文化同封闭型社会经济结构是吻合的。……第二点值得注意的是巫术的作用」(1988,语文出版社)。

但后面这些他所发现的中国文化特点,是怎么得来的呢?难道没有意识型态偏见吗?这就显示了语言的文化诠释涉及了语言逻辑中的「意义」和「理解」问题,也涉及符号解释的主体问题,以及「符号解释共同体」的问题。这些问题在语言哲学中均有繁复之争论,不能不有进一步的讨论,而不是采独断式论述即可的。

前面那一段,问题尤其严重。语言结构倘与文化或思维方式无关,那么一系列由汉语语法句型特色来申论中华文化特点的论着,岂不根本动摇?而语言结构与文化有关的讲法,事实上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 1967-1835)《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即曾倡言之。洪堡特继承者施坦塔尔(Heymann Steinthal)主张透过语言类型去了解民族精神,包括思维与心理等,甚至想把语言学建设为民族心理学。现在我们由语言分析去申论文化特征者,是要重回洪堡特、施坦塔尔的老路吗?抑或别有所图?我们的方法论、语言与文化联系的观点为何?

洪堡特的路子其实也不是不能发展的。在台湾,我看过关子尹先生《从哲学观点看》里两篇很精采的论文:〈洪堡特《人类语言结构》中的意义理论:语音与意义建构〉〈从洪堡特语言哲学看汉语和汉字的问题〉。他敏锐地抓住洪堡特对汉语与汉字特性(汉字为“思想的文字”、汉语为“文字的模拟”)的分析,结合胡朴安的语音构义理论和孙长雍的转注理论,讨论汉语语法之特性在精神而不在形式、意义孳乳之关键则在汉字,颇有见地。

然而,所谓意义孳乳之关键在汉字、汉文为思想之文字云云,类似的观念,在某些朋友们手中,却还做了更强的推论。认为汉字是汉语文化的诗性本源,而汉字之思维是「字象」式的,具有意象的诗性特质,由本象、此象、意象、象征,而至无形大象,故诗意本身具有不可言说性。因为这种思维及汉语文化具有自身的逻辑开展方式,我们应强化说明此一特色,以与西方文化「强势话语」区别开来。

这民族主义的气魄诚然令人尊敬,但这种特色既然是从汉诗上发现到的,谓其具有诗性、为字象思维,岂非自我循环论证?字象说、诗意不可说理论,能解释杜甫、韩愈和宋诗一类作品吗?此又能做为汉字及汉语文化之一般特色吗?论理及叙事文字也是如此吗?

在国外,如陈汉生(乍得汉生,Chad Hansen)《中国古代的语言和逻辑》也从汉语本身的特点来谈中国哲学,但他却反对说中国人的心理特殊以及认为我们有特殊的逻辑。他认为过去用直观、感性、诗意、非理性等所谓「汉语逻辑」诸假说来解释中国哲学,其实均无根据。汉语最多只是由于它以一种隐含逻辑(implicit logic,或称意向性涵义)的方式来表达,与印欧语系有些不同罢了,这并不能说它即属于另一种不合逻辑或特殊逻辑的东西。他的看法未必就对,可是关于这类的论述,似乎都仍要矜慎点才好。

六、

我自己做文化研究,较受卡西勒(Ernst cassirer)的影响,由符号形式论文化哲学,跟以语言学为基础的语言符号学(Semiology)并不一样。对结构主义不做历史研究,殊不赞成;对它以进行语言内部结构分析即以为已然足够的做法,也不以为然。因为语言以外的外部因素(文字、声音、符象、号帜、社会、历史、人物、艺术、宗教……),以及它们与语言的互动终究不能忽略。结构主义的非人文气质,更令我无法亲近,不能喜之。它发展蓬勃,运用到各人文及社会领域中,固然势力庞大;但其文化分析其实就是不做文化分析,只分析语言结构,然后模拟到文化事项上来,或根本就把语言结构和现实结构看成是同一的。

同时,依我对汉语文的理解,我也不能赞成仅从语言来讨论文化,在中国文化里,文字比语言更重要。西方语言中心主义的传统,要到后结构时期的德里达才开始试图扭转,重视文字。而汉字与汉文化,恰好在这方面,与西方文化传统足资对照。

可是从清朝戴震以来,朴学方法,自矜度越前修之处,其实正是转变传统以文字为中心,改由声音去探寻意义的奥秘。从戴震所谓:「得音声文字诂训之原」,或王念孙所称:「诂训之指,存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到林尹先生讲因声求义、形声多兼会义;鲁实先先生说形声必兼会意,声义同原,得其语根可以明其字义等等,都是以语音为释意活动之中心的。文字学训诂学统统以此为枢纽。此与后来语言学界径以语法为文法或包摄文法,将文字视为「书面语」「文学语」,乃至「汉语文化学」这个名称,均为同一性质之发展。这都是语言中心主义的,也都无法真正契会中国文化传统。必须予以改造,重新重视汉字以及语与文立互动关系,才是正理。

我的《文化符号学》,即是这种具有历史性,同时关注文化之性质与变迁,并由中国传统“名学”发展而成的符号学。开疆拓土,大豁视域。卷一论文字文学与文人;卷二论以文字为中心的文化表现,其中分论哲学、宗教、史学;卷三论文字化的历史及其变迁。自以为打开了一个新的汉语文和汉文化研究的空间。其中谈哲学的部分,我曾以《尔雅》、《释名》、《说文解字》等书为例,说中国哲学偏于文字性思考,与西洋哲学不同,深察名号即为中国哲学最主要之方法,哲学与文字学乃是一体的。

此后当然我对此还会还要继续做下去,但回顾这个历程,思绪总不免飘忽。少年子弟江湖老矣。数十年间,所历万端,老了少年,也变了江湖。昔日荣景繁胜的文字声韵领域,眼看它风华退散,逐渐少人问津;而又见它路转峰回,由社会语文学、文化语文学、符号学等处展开生机。这其间,或假西学以接枝、或汲往古而开新、或移花换木、或么弦别弹、或隔溪呼渡、或曲径通幽,种种机缘,各色样貌,足以征世变,而亦可卜其未来必然是大有发展的。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世界汉学中心主任、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广中心主任。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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