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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课人 | 尹沽城
两年前读白先勇的《台北人》时，我频频在心里惊叹：我操，真牛逼；我操，看这个动词用的；我操，看这个手法；我操，这个人物塑造的贼屌……
原谅我把内心里粗鄙的一面展露在文字里。面对这样的小说作品，第一时间给出的情绪很难雅致，只想痛快地赞美。
下面，具体解读《台北人》里的第一篇小说《永远的尹雪艳》。
1 “尹雪艳总也不老。”
小说的起笔上来就直给，有这样一个人，她叫尹雪艳。可是她总是不老？她凭什么可以不老？是说她的样貌还是精神抑或兼而有之？一系列疑问，顿时涌在我脑子里。好的起笔会拽着读者迫不及待地往下走。
“十几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乐门舞厅替她捧场的五陵年少，有些头上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有些来台湾降成了铁厂、水泥厂、人造纤维厂的闲顾问，但也有少数却升成了银行的董事长、机关里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的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这段话是起笔后的两句话，信息量巨大，而且奠定了几乎整篇乃至整本书的风格。“十几年前”加上“上海百乐门舞厅”加上“有些来台湾”加上“在台北”，通过这几个时间与地点的信息，一般人会得出结论这是一段1940s到1960s 之间的跨越史，是大陆内国共政权交替史，是政治与历史巨变的时代。
最后交待的地点是“在台北”，从而又告诉我们，白先勇讲的是从大陆退到台湾的那群人的故事。如果是讲大陆，那么出现在这一段话最后的地点一定是上海或大陆某城市，而不是台北。这就是汉语的微妙之处。他不说，只忠实地客观描写尹雪艳的简单背景介绍，你就能窥见她背后所站的那一整个时代与社会变迁。
再看这段话，除了故事的背景与时代，还交待了什么？
我们的主角是尹雪艳，而第一段话给出了很多重要的信息：
她的身份/职业、样貌、个性、人际关系。
在上海百乐门舞厅上班，而且有很多大鳄给她捧场，说明她是这里顶级的舞女或歌女。她仍旧穿素白旗袍，注意颜色——素白——干净，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净”，不惹世俗尘埃，不惹繁杂人情，管它洪水滔天我自遗世独立的一种情绪写了出来。旗袍最能凸显女性身材，钟爱这类衣服说明尹雪艳身材不错。
她总是浅笑，眼角不肯皱一下。仔细品这句话，一般人的情绪哭便哭笑便笑，是有开合的，像扇贝。而尹雪艳似乎只有一个表情，浅浅一笑，眼角不皱，似乎在维持一种刻意的优雅，又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和什么人能够干扰到她的情绪能够惹她痛苦或大笑。她活得像一具雕塑。把自己活成雕塑的女人，美则美矣，但是也冷。她和普通人总是有距离。试想一下，仙女是不是也这样？美则美矣，但是始终和人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仙女不就是在时间上可以抵达永远的那个族群吗？再回看起笔的“总也不老”以及标题“永远的尹雪艳”，是不是就好理解了？
还有人际关系没说，这一段话里提及的有五陵年少、工厂顾问、银行董事长、机关主管，这是除尹雪艳外的职业描述。说明围绕在尹雪艳身边的都是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有贵族血液。而尹雪艳对这些人都从来是浅笑，一种极好的分寸，有礼貌但又不过分贴近，给人亲和感却又无法走进内心撬动她心里的情绪。
注意一个副词——“仍然”，这个词前后交待了历史巨变与尹雪艳的衣着不变。给人一种感觉：哪怕天塌了，尹雪艳都是那个尹雪艳。内战、退到台湾等这些事更不足以影响到尹雪艳对自己的经营。别忘了，她可是雕塑。
我们来看第二段话。
2 “尹雪艳着实迷人。但谁也没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
这是第二段话的起笔。
尹雪艳迷人，但没人能道出来。白先勇为什么要写这么自相矛盾的一句话？当然，他是故意这么写的。目的就是勾起读者的好奇心：你说她迷人，但又说不出为什么迷人，那她到底是迷人还是不迷人？她的迷人处又表现在哪里？ 依然是一种悬念的设计，同时也是给自己设计的挑战：读者会搬好板凳坐瞧好戏，看你怎么写这种说不出的迷人，写不好我们可不买账。
接下来，白先勇就要应对这个挑战：怎么写一个女人的迷人。
“尹雪艳从来不爱擦胭抹粉，有时最多在嘴唇上点着些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尹雪艳也不爱穿红戴绿，天时炎热，一个夏天，她都浑身银白，净扮的了不得。不错，尹雪艳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肤，细挑的身材，容长的脸蛋儿配着一副俏丽恬静的眉眼子，但是这些都不是尹雪艳出奇的地方。”
白先勇写了这么两个句子。我们来看一下：她不爱胭脂水粉，有时嘴上点蜜丝佛陀；她不爱穿红戴绿，总是浑身银白，别忘了之前她的素白旗袍。她肤白貌美，身材细挑，容长脸蛋，俏丽眉眼。
读者看到这儿，会想，天底下的美女可不都这样？素颜撑得起场子，肤白貌美大长腿，这也没什么特别的，远远达不到所谓的“永远的尹雪艳”这个级别。
白先勇难道就只有这些伎俩用那么烂俗的几乎每个写作者能都扯出来的词语去形容她的迷人吗？
别急。白先勇自己率先承认了：这些都不是尹雪艳出奇的地方。他提前堵住读者的嘴。读者不甘心，白先勇自然还要继续论证“迷人”。
我们接着看：
“见过尹雪艳的人都这么说，也不知是何道理，无论尹雪艳一举手、一投足，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别人伸个腰、蹙一下眉，难看，但是尹雪艳做起来，却又别有一番妩媚了。尹雪艳也不多言、不多语，紧要的场合插上几句苏州腔的上海话，又中听、又熨贴。”
这段话承接着上面那句“不是尹雪艳出奇的地方。”
我们仔细分析：别人……尹雪艳做起来…… 白先勇在做对比。拿尹雪艳同一般美女去对比。一般美女穿红戴绿、胭脂水粉、伸腰蹙眉、举手投足，都自有一番美；而尹雪艳了不得，她有自己的“风情”和“熨帖”。大家注意此处出现的这个词——“熨帖”。很关键。我后面还会多次提到。
这是白先勇做的第一次正面描述尹雪梅迷人的点：与一般美女去比。
这段话后面，白先勇接着写到：
“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艳的台子，但是他们却去百乐门坐坐，观观尹雪艳的风采，听她讲儿句吴依软语，心里也是舒服的。尹雪艳在舞池子里，微仰着头，轻摆着腰，一径是那么不慌不忙的起舞着；即使跳着快狐步，尹雪艳从来也没有失过分寸，仍旧显得那么从容，那么轻盈，像一球随风飘荡的柳絮，脚下没有扎根似的。”
这是侧面进攻。白先勇写观众是怎么看她的。用观众的角度来衬托尹雪艳的迷人。他们听她说话舒服；看她跳舞从容；处处都是她的风采，哪怕进不了舞厅在门口坐着也好。
整部小说的第二段话终于要结束了，白先勇是这样落笔的：
“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
你看，到这时候了白先勇还是没忘记“永远的”和“不老的”，他用“旋律”“拍子”和“均衡”写她的可怕之处：这个女人不会轻易地因为时代、社会、战争、情人、风土等改变。她还是像一具不老不死的雕塑。
不要以为这样就写完了“迷人”。还早着呢。白先勇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战役。咱们继续看。
第三段话。
3 “尹雪艳迷人的地方实在讲不清，数不尽。但是有一点却大大增加了她的神秘。”
起笔依样，给人悬念感：到底是哪一点？
“尹雪艳名气大了，难免招忌，她同行的姊妹淘醋心重的就到处嘈起说：尹雪艳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谁知道就是为着尹雪艳享了重煞的令誉，上海洋场的男士们都对她增加了十分的兴味。生活悠闲了，家当丰沃了，就不免想冒险，去闯闯这颗红遍了黄浦滩的煞星儿。”
这里提到了尹雪艳迷人的第三点：招嫉。正面写过她的美，侧面写过观众对她的美的欣赏，接着写她的美让人嫉妒，甚至是诅咒。白先勇这是在往死写尹雪艳的迷人啊。到了“招嫉”这一步，白先勇还是没放手。他继续写上海男士们对他的趋之若鹜。笔法狠绝，令人惊叹。都说了她是“妲己”，但照样有无数纣王前仆后继。在“招嫉”的这一层上，又加一层男士们以身犯险的姿态，难道还不能见其“迷人”吗？
写一个女人的迷人，能写到这第四层的已经是高手了。结果白先勇还不甘心，他还在前进。
“上海棉纱财阀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就是其中探险者之一。天天开着崭新的开德拉克，在百乐门门口候着尹雪艳转完台子，两人一同上国际饭店廿四楼的屋顶花园去共进华美的夜宵。望着天上的月亮及灿烂的星斗，王贵生说，如果用他家的金条儿能够搭成一道天梯，他愿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弯月牙儿掐下来，插在尹雪艳的云鬓上。尹雪艳吟吟地笑着，总也不出声，伸出她那兰花般细巧的手，慢条斯理地将一枚枚涂着俄国乌鱼子的小月牙儿饼拈到嘴里去。”
白先勇第五层进攻“迷人”的手法是：聚焦。
前面都是泛泛而指，容易大而不当。他索性给你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前面的四层描写都是正反正反来对比衬托；第五层又同前四层形成一个大小对照。写一个男人的痴情与极尽奢侈的浪漫，更令人印象深刻。
在这里注意白先勇的动词应用：开、候、进、望、搭、爬、掐、插、涂、拈。这一系列的动作，像是蒙太奇电影镜头，映出似在热恋中的男女。但最后“吟吟地笑着”和“总也不出声”，还是让我觉出了某个危险的信号：这个王贵生想为尹雪艳倾家荡产，但他还是没能让尹雪艳开口。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整部小说开篇一千字了，主人公还是没开口。前面说她的话令人熨帖，让人舒服，可是，目前为止她还是没开口说一句话。她对待王贵生只是吟吟笑。这笑和前面的浅笑何尝相似。说明她对这个男人根本不动心。这里面的浪漫、奢华与排场，不过是逢场作戏。尹雪艳没当真。我们到现在还看不到尹雪艳的真实情感。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王贵生的结局：
4 “王贵生拼命地投资，不择手段地赚钱，想把原来的财富堆成三借四倍，将尹雪艳身边那批富有的逐鹿者一一击倒，然后用钻石玛瑙串成一根链子，套在尹雪艳的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当王贵生犯上官商勾结的重罪，下狱枪毙的那一天，尹雪艳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对王贵生致了哀。”
这是小说的第四段。两个信息：一，王贵生的结局应验了前面的女人对她的诅咒或是命数的推测，八字重煞。二，尹雪艳面对自己的痴情追求者死亡，她只是在门口停了一宵算是致哀。这个女人真是太可怕了，让人觉出一丝恐怖。那么热爱你的人死去，不流一滴泪，不说一句话。王贵生的死，没能撬开尹雪艳的嘴，让她说出第一句对白。
但是这层恐怖白先勇就自己给消解了，不至于让读者对她产生厌恶的情绪。
为什么呢？我们来看这句话，“用……串成链子，套在尹雪艳的脖子上，……牵回家去。”一般情况下，我们只会对宠物狗套上链子，牵回家去。这里的文字，虽然有钻石玛瑙镶嵌，但就是生出一种王贵生对尹雪艳不是真爱的戏谑感。他对尹雪艳，不过是对待宠物狗。喜欢是真喜欢，但从未把尹雪艳当成真正的血肉个体去对待。那么尹雪艳对她，歇业一宵，就不至于显得不近人情。
白先勇真乃天才。
看下一段。她的“迷人”还未结束。第五段话：
5 “最后赢得尹雪艳的却是上海金融界一位热可炙手的洪处长。洪处长休掉了前妻，抛弃了三个儿女，答应了尹雪艳十条条件。于是尹雪艳变成了洪夫人，住在上海法租界一幢从日本人接收过来华贵的花园洋房里。两三个月的工夫，尹雪艳便像一株晚开的玉梨花，在上海上流社会的场合中以压倒群芳的姿态绽发起来。”
王贵生之后，还有别的身份尊贵有钱有势的人扑上去。这个人就是洪处长。他休妻弃子，并且自降身份答应尹雪艳十条条件，于是尹雪艳嫁了过去。
这是第五层迷人的延续，继续聚焦，并且这次放大镜倍数更高：你看，让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人抛弃家室，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去亲近她。洪处长毕竟是贵族，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一定会惹人非议的。但洪处长顶住了外界的压力，不管不顾，就是要尹雪艳。而“十条条件”这是什么？这是洪处长顶住了自己的压力，他对外可以不要脸；对自己，也就是对内，也可以不要脸，甭管什么条件通通答应尹雪艳。这里面的条件可想而知，比如不能在外应酬而不回家；不能找别的小姑娘；家里的账目她必须过问；每天还要给她一定的自由时间去和姐妹们喝茶听戏；等等。洪处长通通答应，因为太喜欢尹雪艳了。
而后，最后一句话，有两个信息点，一是“玉梨花”，素白色，对应前文尹雪艳喜欢的色和生活的色。素白是她的底蕴。哪怕她是歌女或舞女，但就是不溅不浊，始终素净。另一个信息点是“上流社会”，原先百乐门舞厅在传统礼教中可是下流地方。而现在因为洪处长夫人的身份，她进入了上流社会。
她的迷人即将从原先的舞厅蔓延到上流社会中。面对其他贵族夫人小姐，她是否依旧迷人呢？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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