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志杰
根据不完全统计，全球已有100多种各民族文字的拿破仑传记行世。本人浅识，所见了了，中译本中，德国人艾米尔·鲁特维克撰写、文慧所译的《拿破仑传》更符合意趣，是我愿意看到的那种简明扼要、紧贴历史脉络与真相的传记。德国人说“本书的描述手段(同时也是描述目的)，成为不断探索拿破仑其人内心世界的一条情感的长链，也就是基于他的这一情感长链，我们才能解释他的决断与顾虑、行为与痛苦、幻想与计算”，同样，基于这条情感的长链，我喜欢拿破仑的母亲经常说的那句话：“但愿这一切能够长久。”又有作者“除去内心独白之外，本书中没有一句话是虚构的”这样的承诺，促我爱不释手，置于枕边，情不自禁翻开自己喜欢的篇章——那些与拿破仑母亲有关的文字，读到情深处而泪水涟涟。当然，也会想到我们自己那些林林总总的所谓“传记”如何“引人入胜”。
“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的人，往往走不远”，据说这是拿破仑一直奉行的座右铭。的确，当离开出生地科西嘉岛，冒着狂风暴雨乘着一艘小船登上法兰西的土地，这个15岁的科西嘉岛民无论怎样富于幻想，我想他也不会是奔着法国皇帝的宝座而去的。然而，35岁那年，一开始只知道自己要去巴黎谋生的拿破仑·波拿巴，终于来到了自己的人生顶峰——拿破仑一世，法国皇帝。于是，一场与拿破仑有关的家族式狂欢和享乐，在皇帝的光环之下频频闪耀登场。
这时候，只有一个人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清醒，并亲昵地称呼着自己的儿子：拿破里奥尼——他小时候的昵称，而不是拿破仑，更不是“陛下”。这个人就是他的母亲。她不轻易抛头露面，无欲无求，当儿子为登基而写信请她参加盛大庆典时，母亲让拿破仑的弟弟吕西安回信：“我们的母亲对第一执政夺取波旁王室的王位的事情并不认同，觉得是不公平的。她没有开口，但她恐怕有种不祥的预感，像是会有狂热分子去刺杀皇帝一类的。”
当时，母亲已年过半百，她的人生经验与预感告诉她应该远离那些荣华富贵。当三儿子吕西安触怒二儿子被流放时，这位母亲毅然决然选择站到被流放的儿子一边，跟着落寞与愤怒的儿子踏上流放之路。冷静的母亲把荣华富贵看得淡如清水，她依然保持着科西嘉女人的本色，说着科西嘉方言，过着简单的生活。生活的艰辛与沧桑令她的大脑依旧睿智。拿破仑在弟弟吕西安的帮助下当上第一执政后，她拒绝了儿子让她到皇宫杜伊勒利宫同住的请求，仍旧住在大儿子约瑟夫的老屋里。当人们称赞她的儿子伟大、有权有势的时候，她会用磕磕绊绊的法语回答：“但愿这一切能够长久。”
儿子请“皇太后”前往巴黎，但这个固执的母亲先是托故不去，直到儿子下达了要她出席加冕仪式的命令才肯动身。由于过慢的行进速度，使“皇太后”未能赶上尘世间的母亲所能享受到的最隆重的庆典，或许这正是母亲精心设计而故意为之。周围的人向这位母亲致以崇高的敬意，赞美她教子有方、治家有度，母亲听了之后，在嘈杂的人声中，再次用磕磕绊绊的法语回答：“但愿这一切能够长久。”
清醒的母亲最痛苦。儿子当了皇帝，母亲只能服从安排栖居巴黎，在儿子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严肃、低调地生活着。她细心关注着发生在二儿子拿破仑身边的一切，充当着儿女们之间的调和剂、润滑剂，甚至是儿女之间的挡箭牌。歌德说：“拿破仑摆布世界，就像洪默尔摆布钢琴一样……胸有成竹，应付裕如。”可他就是摆布不了自家兄弟亲族。
凡是长于幻想与算计的人，一般都有追求完美之洁癖，将自己的日常纳入艺术轨道。拿破仑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将战争付之艺术，将军事叫做军事艺术。他说：“当军队打了败仗的时候，集合被打散的部队和集结援军的行动，正如转入攻势一样是极困难的军事行动，它最需要总司令透彻地了解各项军事艺术原则。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违反军事艺术原则招致了失败和造成巨大的灾难。”哪怕拿破仑将家族管理赋予一丁点儿的艺术手段，合理使用与分配家族成员的义务与权限，可能就会摆布出一种新的牢不可破的兄弟之情，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反之，就是一条用利益串起来的家族链，说断就断。
卸下在头上顶了10年的皇冠，回归科西嘉，母亲是唯一对拿破仑当时的处境感到高兴的人。在她眼里，现在儿子不会再受到暗杀或者经历战争的危险。科西嘉安宁，温暖如春，能够与儿子朝夕相处，使她重温天伦之乐。她用自己省下来的数百万家财，给儿子解决了最迫切的需要，可以想象儿子接到母亲的钱款时，母子相视一笑的情景当是多么温馨和幸福。
半年后，当儿子告诉母亲他要重返巴黎时，刹那间，母亲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在过去的半年里，母亲得到了平静、安全和天伦之乐，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但她是一位能触摸到儿子内心世界的母亲，她知道倔强的儿子不会就此把自己的生命在科西嘉停顿，知道没有人能够改变儿子的想法，而担心和劝诫只能增加儿子的心理负担。母亲对儿子说：“听从命运对你的安排吧。上帝不会让你中毒而亡或者碌碌无为而死，他也许就是要你拿着剑战死疆场。”
自信、勇猛以及富于幻想与算计，夹杂着报复心理极重的鲁莽，拿破仑第四次也是生命中最后一次离开科西嘉，向着巴黎出发，踏上不归路。应了雨果对他的评价：“人类的过剩精力都集中在他一个人的大脑中，一个人的头脑要决定全世界命运，人类文明要延续的话，这将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母亲因为放不下儿子，不得已也赶到巴黎，母子进行了生命中最后一次单独交谈。母子说了什么，又是怎样告别，只有冒失闯进现场的士兵看到了这场世上最为感人的生死离别。士兵后来说，他希望将这一幕以人间悲剧的形式搬上舞台……
儿子后来被囚禁在距离欧洲大陆2000英里的小岛圣赫勒拿岛，母亲给儿子写的信在一年半后才到达圣赫勒拿：“我已垂垂老矣。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承受2000英里的旅途。不过没关系，就算是在抵达目的地后就死去，我至少也死在了你的身边。”
母亲一直在四处奔走，设法让儿子迁往一个更有利于身体健康的地方，她还给欧洲各国君主大会写信，陈述同样的理由与要求。不幸的是，此时儿子已进入生命的晚期，他在匆忙地总结自己的一生：“总的说来，我的一生就像一首情节丰富、以悲剧收尾的叙事诗。”他也谈到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及其家族：“在对待家人上，我是个胆小鬼。只要他们坚持，他们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这铸成了大错！”
在遗嘱中，儿子将一盏小油灯赠给母亲，它曾经伴随他在圣赫勒拿岛上度过了六年多的不眠之夜。
儿子死后，母亲又坚强地活了15年。老人家半身瘫痪，双目失明，每天面向儿子的半身像坐着，用持续的精神和悲哀悼念自己的儿子。
在拿破仑的一生中，他的母亲莱蒂齐亚·波拿巴为人所尊敬，甚至更值得纪念。老人留在世间的那些真知灼见和英明决断，以及作为一个皇帝的母亲所表现出的清醒与低调，是一笔难得的精神财富。若拿破仑是一颗划破苍穹的流星，母亲就是那颗闪烁在天的启明星。此乃德国人艾米尔·鲁特维克所写《拿破仑传》中最戳人心窝子之笔。
丘吉尔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拿破仑)更伟大的人了。”此话有瑕疵，依我看，母亲比儿子伟大，伟大得多。对于后人之昭示，母亲更具范本意义。
这位母亲于1836年在巴黎孤独而终。愿天下儿女能记住她的这句话：但愿这一切能够长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