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学生写作文，有个观点很明确，就是“说人话”。所谓的“说人话”，就是说人能看懂的话。
如果你说的话，都是人看不懂的，尽管你自己说得很嗨，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鸡同鸭讲”，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不仅倡导学生“说人话”，还反对学生写“学生腔”，也就是一方面要写人能看懂的话，另一方面又要避免肤浅。
这两者看似有点矛盾，要让人看懂，往往是需要“通俗易懂”，而通俗易懂又往往流于肤浅，所以颇有点难度。如何把这个度掌握好了，考验的正是学生的功力。
高考作文，读者其实只有几个阅卷老师，所以作文要想得高分，起码是要让阅卷老师读懂的。
这些年来，一直有人撺掇我去参加高考作文阅卷，我是坚决不去的，这个与谦虚无关，与怕累也无关，实在是觉得责任重大，不忍因为自己的评判，决定了考生的命运，所以无论开始还是最后，我都是拒绝的。
今天，当我看了这样一段文字后，我觉得有些懵逼，也幸亏自己没去阅卷，如果是我，这篇文章，我很怀疑我会给他30分，老实说，我水平确实太差，真的没看懂。
“现代社会以海德格尔的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为嚆矢。滥觞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正失去它们的借鉴意义。但面对看似无垠的未来天空，我想循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的生活好过过早地振翮......”
以上语句出自名为《生活在树上》的浙江省2020年高考满分作文。浙江省高考作文阅卷大组陈建新教授，点评文章称“老到和晦涩同在，思维的深刻与稳当俱备。”
当学生把这篇作文发给我的时候，我反复看了几遍，实在说，我是真没看懂，所以我怀疑阅卷老师是不是真的看懂了。
如果他们真的“看懂了”，我觉得我可能就要好好思考一下人生，想想我的中文系是不是白念了，十五年的语文老师是不是白当了，从小读的书是不是念到“什么什么肚子里去了”（骂自己还是留点口德吧）……
说白了，这篇“满分作文”，让我怀疑人生了。
第一位只打了39分的老师，大概就没读懂，这一点都不是问题，这世界上装逼的人那么多，每一种装逼手段，都要求老师必须懂，既不可能也无意义。写到这里我有一比，这位老师，大概就是《皇帝新装》里那个小孩，他只不过表达了自己最真实的感受，说了句实话而已。 按照高考作文评分标准，切合题意、中心突出、感情真挚、结构严谨、内容充实，是好作文的标准。对照这些标准，打39分其实也是不合适的，如果是我，八成就给30分了。按照上面的标准，说实在的，我觉得30分都多了。
至于后面两位老师打了55分，阅卷组长最后定了满分，是否符合这个评分标准？是翻了书查了生僻词和名人名言，还是觉得不说人话的文章就是好文章？抑或是如同《皇帝新装》里的那些大臣们，自己明明也看不见皇帝穿的什么衣服，为了防止别人说自己蠢，不得已只好随声附和地夸奖那件原本就没有的“衣服”花纹是如何漂亮，做工是如何精致……
为了证明自己“看懂了”，不至于显露出自己的“肤浅”，只好给个高分。这个逻辑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这让我想起了郑渊洁的一件事。有一次郑渊洁参加作家笔会，有人问他有没有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说没，于是大家纷纷震惊，说你连她的书都没看过你怎么写作？轮到郑渊洁发言时，他说我最近在看库斯卡亚的书特别受启发，你们看过吗？70%的人点头，然后郑渊洁说这个名字是我瞎编的。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参加过作家笔会。
怎么看，都觉得浙江的这份满分作文里跟这个故事有那么点联系。
文章都是给人看的，高考作文至少也是给阅卷老师看的。有话好好说，当文章失去了最基本的交流沟通的价值，所谓文采很可能就是一种迂腐的卖弄。 学术文章可以晦涩一点，因为愿意读那种文章的人都是业内人士；可是一篇800字的高考作文，写成这个样子，难道就为了要为难阅卷老师吗？ 这至少在战略上是一种冒险，赌博的成分很大，可能得高分，但更有可能得低分。
这让我想起了当年轰动一时的那篇用甲骨文写成的高考作文，后来阅卷组没办法，从大学里请来了古文字专家，翻译成现代文字，最后给那篇作文评了6分。
我觉得这个6分就给的非常好，如果当年给了60分，备不住下一年就有学生要写钟鼎文了亦或者石鼓文，甚至有人要写“无字天书”了。
那可真了不得了。所以有些怪异的东西，如果作为满分作文公开，就会让人误以为赌赢概率很高，会给以后的考生传递非常错误的观念，这个导向就是有问题的。
比如当年的《赤兔之死》被评满分后，就曾引起过一阵写文言文的潮流。实际上，文言文是不好写的，一般的学生，古文字功底不深厚的，其实很难写好，包括《赤兔之死》这篇，严格来说，里面的文白夹杂的情况也是有的。用小品里的话说就是“有瑕疵”。
短短的时间里，把文章写成这样，很多人认为凸显了该考生的平时阅读量和专业功底。
作为语文老师，我倒是提出了另一种设想：
与其说是凸显了他的功底，倒不如怀疑一下，这家伙是不是有备而来。
换句话说，这些生僻的名言、名人、词语的堆砌，我严重怀疑他是提前将素材背好，在考场上随题而套。换一个考题，他也许还是海德格尔、麦金泰尔、尼采的那些话，也还会用到那些生僻词。
信不信？
这种万能素材，我见过太多了。正如我经常骂学生一些作文就要把司马迁拖出来一样，司马迁的素材，可以用在很多很多的话题作文中。而这位考生准备的这些东西，大概也与之类似。
如果他真是打定主意这么干，要用这些东西博眼球的话，呵呵，这东西还真就比较容易了，反倒是那些说人话的文章，不那么容易写了。
这种不说人话的文章今年得了满分，我对浙江明年的高考作文有些担忧了。怕是明年的浙江作文里，不说人话的比例要大大上升了。
回头看看这几年的高考所谓“满分作文”里，“不走寻常路”似乎已经成了套路，一些考生绞尽脑汁想的不是在内容上取胜，而是怎样从形式上搏出位。这无疑把高考作文变成了另一种形式主义。
我认为这是一种危险的导向。
最后回到题目上来，如果这是我的学生，我想给他仨大嘴巴子，然后跟他说仨字：
说人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