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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虽说是哲理散文，但它不是单纯抽象的格言集锦，而是丰富多彩的生活记录。《论语》表达的人生是充满激情的人生，《论语》记录的生活是纯情洋溢的生活。无论是言志抒怀的心灵独白，还是明心见性的人物对话；无论是情不自禁的由衷赞美，还是肝肠寸断的伤心痛哭；无论是向往憧憬的理想追求，还是饱经沧桑的人生感叹，都是诚意的表达，真情的抒发。整部《论语》，字里行间无不弥漫着厚重的人生情感。
《论语》的每一章都有深情在。不过，如果读者不细心体味，有时会觉得平淡，因为《论语》不肆渲染，没有藻饰，只是客观地记述说话人的言语面貌。由此可以说，《论语》的抒情，是摹写言语者之情，不是表达记录者之情，记录者的情在言语之外。
《论语》的抒情，主要采取客观的摹写方式，真实地再现说话人的口吻、声情，表现人物的喜怒哀乐，忧戚歌哭。其艺术价值，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点。
一、运用语气词，摹写声情，再现言语精神
语言是表情达意的工具。人们“表情达意”的时候，要有一定的语气。不同的语气表达不同的情感。只有有了语气，语言才能活起来，才有精神。
记录语气的词语是语气词。语气词具有辅助的表意功能。《论语》中用了大量的语气助词，再现了言语者说话时的声情。我们读者可以凭借这些语气词，体会到言语者“气之短长与声之高下”。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
三个“乎”与“不亦”呼应，肯定了“说” “乐” “君子”三个概念，表达孔子对“学而时习之” “有朋自远方来”和“人不知而不愠”的期待、揄扬之情，但语气婉和，是一己的人生体验和价值判断。如果去掉“不亦……乎”，变反问为陈述，语气则失之武断。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卫灵公》）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公冶长》）
“已矣乎”，表达孔子对世道人心的感叹，语气激昂。如果没有“已矣乎”，则只陈述一种事实，没有了感叹色彩。
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学而》）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八佾》）
“已矣”表示一种现在完成时态，孔子称赞端木赐、卜商已经具备“言诗”能力，兴奋、激动之情寓焉，语调悠长。如果不言“已矣”，只云“始可与言诗”，则语气断然，不见了悠长之韵。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述而》）
“云尔已矣”，犹言“如此而已”。孔子自谓具有“为之不厌，诲人不倦”之行，仅此而已，不足为多，体现孔子自谦之德。公西华语中“也”字，表示一种感叹，如果不言“也”，则语气短而促，失去了神情。
《论语》的人物语言几乎句句都有语气词，神韵毕现，如果不用这些语气词，《论语》则会黯然失色，变得索然寡味，精神全无。
《论语》的语气词，多在句末，或陈述，或询问，或祈使，或感叹，以感叹语气表情最强烈。有时也在句中运用语气词，以摹言语时语气情状。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公冶长》）
宰予白天睡大觉，大失夫子所望。“朽木” “粪土” “于予与何诛”，深衷浅貌，无可奈何；“始吾于人” “今吾于人” “于予与改是”，世道人心，感慨良多。“与”字表示舒缓语气。着此“与”字，心气平和而凝重。如果无此“与”字，则变成一种简单陈述，神情俱减。
二、运用同语反复，形成回环，强化咏叹情调
人们在表达激动、喜悦、赞美、痛苦、悲伤、感叹等情感的时候，常常会情不自禁地重复某一个词语或句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申说、咏叹，这种现象，修辞学称作“反复”。“反复”表现的情感是强烈的，具有明显的抒情性。《论语》在记录人物语言的时候，如实呈现了这种情感。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为政》）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雍也》）
孔子教人观人之术，自信用之无失，所以重言“人焉廋哉”，以示激动；“子见南子”，礼有不合。子路憨直，所以“不悦”。孔子无以自白，而又不能沉默无语，情急之下，只好发誓。反复言之，以明无隐。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匵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子罕》）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良鸟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道不同不相为谋”。夫子怀才，有志行道，然知音未遇，修道“待贾”。子贡之喻，切而有文。夫子闻之，喜不自胜，重言“沽之哉”，以见其情。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宪问》）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宪问》）
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小疵虽有，大节不亏，“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孔子许管仲以“仁”，重言之，以显赞美之情。蘧伯玉之使如其主，应对答问，言无不当，礼无不备，夫子两言“使乎”，以叹美之。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臭而作。（《乡党》）
山梁雌雉，相机而动，可谓知时，孔子有感于此，连言“时哉”以表感慨，雉犹知如此，人当何如哉！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先进》）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雍也》）
颜渊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不迁怒，不贰过” “其心三月不违仁”，于孔子之言无所不悦，孔子经常夸奖他。然而“不幸短命死矣”。他的死，对孔子是个沉重的打击。重言“天丧予”，悲苦之情自见。伯牛亦以德行称，却染致命之疾，孔子探问，而重言“斯人也而有斯疾也”，痛惜之状宛然。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公冶长》）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雍也》）
孔子弟子“七十二贤” “皆异能之士”。然多“狂简”，不知自我约束，孔子担心偾事，故有“归与”之叹。重言之，具有迫不得已之意，增加了感叹情味。酒杯不像个酒杯，孔子重言“觚哉”以叹世之陡变，怀古之情宛然如见。
以上数例都是直接反复，强化了语言的抒情性。《论语》也运用了间隔反复的抒情形式，使之情感回环往复，咏叹意味更加浓厚、强烈。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公冶长》）
孔子以子贡与颜回相较，子贡自认不如，孔子先言“弗如也”，又言“吾与女弗如也”（我也认为你不如），既肯定子贡的自知之明，又叹美颜回的出类拔萃，情感浓郁。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
孔子赞许颜回，反复叹赏“贤哉回也”。劈头便说，语气强而烈；继“箪食瓢饮”云云之后再言，形成回环，情感深而挚。有因有果，有理有据。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公冶长》）
孔子对“佞”者深恶痛绝，主张“远佞人”，他说：“巧言令色，鲜矣仁。”有人说冉雍“仁而不佞”，孔子明确表态说：“焉用佞？”哪里用得着口才呢？“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以言语悦人，令人憎恶。孔子反复言“焉用佞”，情感强烈。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泰伯》）
同气相求，心相通而易产生共鸣。孔子志在“修己以安人” “修己以安百姓” “天下归仁”，而禹薄于自奉而尽力于民事，正是孔子所希望的君王偶像，所以孔子反复申说，深赞美之。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阳货》）
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孔子“为之不厌，诲人不倦”，然如宰予、子贡、冉有、樊迟、子张、子夏之徒，并不与孔子完全同调。他曾感叹：“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盖孔子晚年感叹己道之难行，读《易》而深有了悟，故欲无言，顺人之个性自然发展。子贡未解孔子之意，因言“小子何述”。孔子告之以“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反复言“天何言哉”，感慨深矣。
三、运用倒装句式，凸显情感，增加抒情色彩
除了运用反复句式增强抒情性之外，《论语》还记录了不少倒装语句。倒装句式，打破正常语序，将特别强调的部分提前，凸显了强调的情感，增加了抒情色彩。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泰伯》）
这一章记载孔子赞美帝尧，具有极强烈的抒情性。除了叠音摹状、感叹语气词“乎”“哉”有助于抒情外，开头的倒装句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言语者将“大哉”提前，突出其“大”，“哉”表感叹，然后又用“巍巍”“荡荡”等词语进行具体描摹，极尽赞美之情。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斯焉取斯？ ”（《公冶长》）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先进》）
这两章也表现了极其强烈的赞美之情，前者赞美宓子贱的“君子”人格，后者赞美闵子骞的“孝”，赞美之情主要通过倒装形式表现出来。如果将倒装句变为正常语序，其抒情性则大为减弱。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述而》）
孔子于古人最推崇周公。壮盛之时，曾有志于行周公之道，梦寐之间，时或见之。年老而知此道不行，遂不复梦见。此章感慨极深。如果使用常序，表达为“吾衰甚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久矣”，则只陈述一种事实，没有感慨之意了。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子罕》）
“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深责子路不诚之心，也改变了语序，用倒装句式表达。子路尊师，以“无臣而为有臣”。然仁者无欺，以无为有，是有欺心，“人而不仁，如礼何？”子路有欺心而不自知，盖由来久矣，所以夫子深责之。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子路》）
“必也正名乎？”“有是哉，子之迂也！”“野哉，由也！”也都使用变序。师徒对话，见解矛盾突显。孔子之答“正名”已出子路意料之外，又提前“必也”以示坚决，更让子路不可思议。子路情急，故用倒装。出言不逊，有违弟子之礼，孔子嗔而责之，情亦急，所以也用倒装。
喜怒哀乐，人之常情。生活中，人们表达感情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常态之下，人们表情的方式是平静的。感情强烈的时候，情绪发生了变化，表达的方式也会发生变化。变化的情况又因程度的不同而有所不同。或运用语气词强化语气语调，或使用同语反复，形成复叠回环，或选择倒装句式凸显强调。有时还会综合使用各种方式，表示更为强烈的感情。如《雍也》篇：“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既有强烈的语气词“哉”表示赞叹，又用倒装将“贤哉”提前进行强调，同时还用间隔反复，造成回环，表达的感情尤为强烈。
《论语》正是客观地摹写生活，不假雕饰，真实地再现了人物的言语声情。读《论语》，使我们觉得其情自然和谐，真切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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