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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爱芹
（一）窗前情事
冬夜，母亲弓身俯首，“哒哒哒”地蹬着缝纫机。灯火摇曳，将她晃动的身影投射在老旧的窗纸上，勾勒出一副素简的水墨画。这画，像一副不朽的雕塑，刻在我的记忆里，永不褪色。
是这幅画，吸引我望向老屋的窗户。老窗规整的小方格将窗外的世界分割得七零八落，灰黄的窗纸又模糊了窗外的世界。窗纸还时不时掀起一角，让风有机可乘，“吧嗒吧嗒”唱着嘶哑的老调，令人心生厌恶。倘若在夜梦中，这老调必定做了恶人的帮凶，总让你紧张得浑身发毛。即便贴上大红的窗花，也显得不伦不类的，让人不愿多看一眼。可是那个阴冷的冬夜，老窗却做了母亲躬身劳作的背景，竟是那么生动妥帖，以致令人时时回眸，一盏孤灯，一台缝纫机，一位母亲，那是世上最美的画作，让我泪眼蒙眬。
读中学以后，每次晚自习回家，一个人走在黑漆漆的巷子里，提心吊胆地跟黑夜周旋。我故意将脚步抬高，弄出“啪嗒啪嗒”的声响，给自己壮胆。直到看到那一扇被灯火晕黄的窗，我高悬着的心才慢慢回落。我知道，我的母亲，为了我们的八口之家夜以继日忙碌的母亲，无偿为生活拮据的乡邻做衣物的母亲，此刻，还在灯下躬身劳作，心中便会升起一阵暖、一种力量。过去，我常常读不懂母亲，读不懂母亲的忙碌，甚至，怨恨她用无休无止的家务塞满了我们的童年。是那扇窗，让我读懂了母亲，读懂了她的勤劳、坚韧和善良。
正是母亲这样不舍昼夜地忙碌，我们才拥有了一处新家。新家建在村东的小山上，山上栽满了杏树。新家的窗没有了灰黄的窗纸，没有了狭窄的木格，只有玻璃的通透。不必出门，透过玻璃窗，每天我都能赏阅到山岭的变化，见证草木的成长。春和日丽，草长花开，推开窗子，迎一室春来，那是小小的我最快乐的时刻。我常常莫名其妙地对着窗子发呆，不知道是陶醉于空气的暖，还是贪婪于山花的香。恍惚间，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唧唧”的燕鸣，哦，燕子在房梁上做巢了，那披着鱼鳞般外衣的燕巢已经初见端倪，真不知道那对燕子是什么时候开启这项大工程的。从此，总有一扇窗为燕子而开，秋去春来，燕离燕归，小窗也跟着合合开开，这样的生活一直伴我走过童年、少年。
远隔山水嫁作他人之妇，尽管也住进了一所农家小院，尽管夫君朴实得像一位农民，但一切都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每每夜深人静就禁不住暗暗垂泪。尤其是得知自己要做母亲，竟慌乱得不知所措。
偶然有一天，一声燕鸣穿窗而过，循声望去，一对紫燕正在房檐下筑巢呢。啊，燕子，久违了！我的眼睛湿润了，你们一定是家乡的那对燕子吧？要不，怎么携裹着家乡的气息呢？你们翻山越岭而来，可曾带来家乡的讯息？
筑巢、孕育、喂养乳燕、教小燕飞翔，窗外忙忙碌碌的紫燕让我慢慢明白了一位母亲的全部责任和意义。当听到儿子的第一声啼哭时，我竟然泪流满面。从此，眼前这个可爱的小生命将与我相伴，我们将一起生活，一起成长。我须像母燕那样抚养他成长，教他做人，看他飞翔，享受共同成长的幸福。
一扇扇或掩或开的窗，就这样记录着人间纷繁的情事。“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这是一位奇女子的赞歌。替父从军归来的女子，推门当窗，轻挽长发，淡修娥眉，再现昔日娇颜。“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这是一个寒门学子的孤影。清明时节，无花无酒，一盏孤灯，对窗苦读，夜的黑与冷，又算得了什么。“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李义山的苦念。秋雨绵绵，山水阻隔，诗人只能遥念与妻子共坐窗前、剪烛畅谈的温馨。“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那是陆翁的怨愤。小雨初晴，草书斜置，茶香袅袅，诗人空有一腔报国宏愿，却不得不在作书品茗中消磨时光……一段段沁入心骨的光阴故事，似窗下石阶上年复一年的苔痕，从岁月深处低徊着蔓延而来，述说着人间多味的情事。
（二）窗外风景
儿时的我分外沉静胆小，母亲无暇陪伴我，哥哥姐姐嫌我碍手碍脚，我只能一个人躲在老家那梯形小院里自娱自乐。抬头是一角梯形的天空，低头是一盘笨重的石磨、一条“人”字形石砌的小路，这就是我的玩伴。我每天自言自语地对着小院一个人过家家，生活枯燥但能打发无聊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空气中突然多了一种香甜的味道，我使劲吸溜着这种味道发怔。这时，墙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哨声，跟着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我慌忙爬下磨盘，跑向西墙那扇土窗，踮着脚向窗外张望。呀，窗外竟是一条深沟，我家就在沟崖上，沟崖上垂下一串串迎春的长枝，这些柔嫩的绿枝正是做草帽的好材料，常惹得孩子们躲过大人的眼睛立在不足半米宽的崖壁上攀折，刚才的呼哨声就是他们偷盗成功后的暗语。沟底是垂挂着一串串白花的大树，空气中那新甜的味道就是它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槐的味道。我醉了，原来，窗里窗外竟是两个完全迥异的世界啊。
无意中的发现，让我的天空变宽了。每次搬家，我都习惯将目光集中到每一扇窗上，只要窗明几净，无论它是对着山岭绿野，还是高楼大厦，我都会心满意足。
感念父母为我们建造在杏花山上的家。乍暖还寒的二月，当窗凝望，山岭上便栖满了粉粉淡淡的杏云，装扮着荒蛮的山野。如果下点儿小雨就更妙了，细细密密的雨丝中，杏林上空渐渐升腾起团团粉色的雾霭，给寂静朴拙的小山染上一层朦胧的诗意，无论哪位画师都无法描摹出这其中的况味。
感念夫君在小城打造的那个小家。家位于学区地段，蔷薇恣意的街巷里车来人往，孩子们的喧闹声洒满街巷，流动的食品便车分立两旁，各种美食的香在空中荡漾……如果在雨天，小巷里就开满了伞花，从街头到巷尾，缓缓移动。像一条流动的河，闪着多彩的光。常常让倚窗而立的我忘了时间，忘了自我。
感念那次驾车西北的旅行。车子在一望无际的绿色中穿行，绿草、绿树、绿野、绿原……浓浓的绿恣意汪洋地铺展开去，蓬蓬勃勃扩展到天边。仿佛如来的佛掌，任你翻多少跟头，也翻不出这无边的绿。
车行两日，视觉渐感疲劳。此时，高大绵延的秦岭突然闯入了我们的视线。淅淅沥沥的雨幕中，一座座山峰，一条条峡谷，排山倒海般擦肩而过，让我们陷入巨大的惊悸中。还没回过神来，车子忽然闯入一条黑黢黢的隧道，从隧道钻出，刚刚拍下一座山峰，车子又钻进一个隧道。洞连洞，峰接峰，云雾缭绕，穿行其间，像生在神话中。“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如今已是“一洞未尽一洞迎，无限风光奏九重”了，“云横秦岭”的景观依然，“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场面早已成为历史。
当你还在与诗人对话时，雨停了，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如一幅壮丽的画卷，徐徐展现，低矮的绿色虽遮不住高原的沟沟坎坎，却也不见苍凉，稀稀落落的老旧窑洞已退到高原的边边角角，成了簇簇新居的陪衬，粗犷沧桑的陕北民歌也仿佛成了记忆。
恍惚间，窗外的绿色又浓了，晴空下，牛羊多起来，牧民的洁白毡房也渐渐进入视野，草原以它无边的绿色包裹着我们，滋润着草原上各种生灵，天地间一片阔大澄明。
一觉醒来，窗外又是茫茫戈壁了。路只有一条，车没有几辆，眼前除了苍茫还是苍茫，行走其间，心头不禁漫上一阵紧张感。好在空中变幻莫测的云朵和远处山头经年不化的积雪，像一副绝美的动感画卷，装点着我们寂寥的旅程。
车轮滚滚，时节如流，倚窗而观，我们领略的是晴阳正好，小楼东风；是行云流水，碧海青天；是人烟市肆，车水马龙；是残阳如血，厚土黄泉……窗外，是世界的千姿百态。
（三）书窗致远
我是个沉静的孩子，常常对着一件物默默地发呆。比如燕巢，在我眼里，那简直就是一个精致的艺术品，像切开的半个榴莲悬在房檐下，那是一对燕夫妻历时半个月的工程啊。和风拂面，新燕呢喃，它们携着异乡的泥土气息，用剪刀裁出柔美的柳叶，裁出烂漫的山花。它们轻盈地掠过湖光山色，衔着春泥，和着自己的唾液，在房檐下精雕细琢。一粒粒泥团交错堆叠，一口口唾液粘合加固，塑成了大自然中的珍品，那么牵惹一个孩子的目光。春去秋来，燕去巢空，我的小脑瓜里常常冒出一个个问号：燕子去哪儿了？南方。南方有燕子的家吗？应该有。南方有杏花吗？……大我两岁的姐姐被我问住了，忙碌的母亲也无暇帮助我解开一个个疙瘩，我只好怅怅地对着燕巢叹口气，祈盼能生出一对翅膀，跟随燕子到南方去看看。
可是，这只是一个孩子的奢望。家乡位于大山深处，我们每天被困在山里，像井底的青蛙，只看到方寸大小的地方。山那边是什么呢？我总想翻越那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可是，我是个胆小的孩子，自己是不敢轻易离开家的。只好跟着山里人重复着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
及至读了书，我才知道，山的那边有浩瀚的海，海上有翱翔的海鸥，海鸥跟燕子一样也是候鸟，温暖如春的南方有它们的家……哦，书里竟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于是，我一头扎进书籍不能自拔。没有书读，我就借书，借小伙伴的小人书，借学校里的废旧报纸，借父亲的教育书刊……不管读懂读不懂，我都翻阅得如痴如醉。
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我不仅领略了细雨霏霏的烟雨江南，领略了万里冰封的北国奇观，而且认识了一代代文豪：杜甫、苏轼、鲁迅、老舍、雨果、托尔斯泰……书籍给了我翅膀，我乘着它在天地间恣意翱翔。孤单时，它与我悄悄对话；彷徨时，它为我指明方向；悲伤时，它给予我力量。
书籍向我打开了一扇窗，我终于凭借它飞出了大山，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如父亲描述的那样拥有高楼大厦、车流如河、流光溢彩的世界。这是我新生活的起点，也是跳板，从此，我的世界变得辽远而多彩。我热爱自己日益扩张的世界，只要生命不止，飞翔的翅膀就不会停歇。
（四）心窗渡人
我是一个喜欢书的孩子，但真正走进文学的殿堂，是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或许，年轻的语文老师看我在学习上还算勤奋，就借给了我一本作文选。那是一本中学生写的作文，我大都看不懂。但对一个贫困的农村孩子来说，我却如获至宝。我竟然将书一字一句地啃完了，其中，有一句描写迎春的句子——“迎春花奏响了春天的小喇叭”，一下子点亮了我的世界。老家的沟崖上流泻着迎春的瀑流，每到春天，崖壁上满是一串串鹅黄的小花，可不就是一只只金色的小喇叭吗？
哦，原来，文学的世界如此美丽，美得让我痴狂。从此，我将自己的灵魂安放到文字的世界中，默默享受文字带给我的快乐。我是幸运的，走进师范不久，我的一篇文章便在报刊上发表了。于是，读书、写文，几乎成了我课余生活的全部。
几十年来，我一如既往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茫然不知小城的文学新秀如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在他们面前，我自卑、苦恼，甚至厌倦，我拼尽全力也无法突破自己的城。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青州文学》的洪波老师。对于我一篇不足千字的小文，洪老师却精心做了点评，并亲手将载有这篇文章的杂志送到我手上，那么真诚，那么郑重，让我看到了一位编辑老师对普通作者的爱护和尊重，我由衷地感激。送书的当晚，洪老师跟我聊了很多，看似云淡风轻的闲谈，却让我意识到了自己写作中存在的问题和努力的方向。原来，这么多年来，我自以为傲的那些豆腐块什么都算不上，我就像那只热衷于井底的青蛙一样，终日对着巴掌大的天空还沾沾自喜。
终于，洪老师引领我走进了《青州文学》，向我开启了一扇求真求实的文学之窗。透过这扇窗，我呼吸到了一股强劲的新鲜空气，直击我固步自封的心底。在这种气息的浸润下，我的文字逐步走出青州，让我领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我那颗浮躁茫然的心终于慢慢沉寂。
打开窗，让阳光进来，文学需要出新，生活也需要出新。打开窗，迎清风入怀，自己的窗要开，他人的窗也要开。
走上讲台的第一天，慌乱的我面对台下孩子们一双双澄澈的眼睛，竟将事先准备好的开场白忘得一干二净，我红着脸磕磕绊绊地对孩子们说：“我想领你们走进文学的世界……”那不是我慌乱中的胡言乱语，那是我心底的愿，我想成为各位老师的样子，帮孩子开启一扇文学之窗。于是，我利用自己流利的普通话优势，加上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引领孩子们在文学的世界里遨游，仅仅两年时间，两个孩子的作文分别在省、市报刊上发表。不久，在毕业典礼上我收到了孩子们的一摞字条：
“在小学五年里，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师……”
“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忘记教语文的老师……”
一个人在黄昏的微光里翻阅着一张张字条，我哭了，又笑了。我相信，文学的窗已向他们开启，他们已开始走向一种全新的生活。 一路走来，每遇到一届学生，我不仅尽自己所能向他们撒播文学的种子，还想方设法走进一颗颗冰封的心灵。“我一定要考上大学，为妈妈争口气！”那是一个囚犯的儿子的心声；“我没有妈妈了……”那是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姑娘的哀伤；“有一只受伤的沙鸥，他的心很痛，很孤独，不知道能否飞到天地尽头。”那是一位失恋的高三学生的茫然……每每遇到，我都用自己的真诚帮他们开启一扇扇窗，让他们沐浴到爱的阳光。我相信，渡人也是渡己，我愿意做一个开窗之人。
文学让我的生活变得丰盈多彩，教育让我的人生有了意义。我愿固守着这样的生活，每天，满怀激情地开启一扇扇窗，为自己，也为他人，迎来满室芬芳。
（图片源自网络）
【作者简介】王爱芹，山东省潍坊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中国校园文学》《山东文学》《延河》《山东教育》《当代写作》《齐鲁文学》《风筝都》《潍坊晚报》等各级报刊杂志。作品《祖传秘方》入选《全国教师小小说选》。在各级各类征文大赛中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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