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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小云（白云乡黄叶村） 转载请务必联系原创作者本人
从网上得知，军旅作家彭荆风于前天（7月24日）上午6时53分在昆明逝世，享年89岁，今天上午10时举行送别仪式。
彭荆风是谁？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大概都记得他的一篇小说《驿路梨花》。我父辈那一代人有的应该看过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芦笙恋歌》，彭老也是编剧之一。小时候，我还看过他编剧的另一部电影《绿色的网》。其时我已经学过《驿路梨花》，在演职员表中意外看到彭荆风的名字，印象非常深刻。他还有长篇报告文学《解放大西南》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彭老一生创作成果丰硕，但流传最广的作品是短篇小说《驿路梨花》。
今天，我重读《驿路梨花》，想到了文章结尾引用的那句诗：
原来她还不是梨花。我问：“梨花呢？”“前几年出嫁到山那边了。”不用说，姐姐出嫁后，是小姑娘接过任务，常来照管这小茅屋。我望着这群充满朝气的哈尼小姑娘和那洁白的梨花，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诗：“驿路梨花处处开”。
“驿路梨花处处开”,记得注释说是陆游的诗句。在好几篇创作谈中，彭老透露正是这首诗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
在《深情写梨花——谈《驿路梨花》的写作》（《语文学习》1981年第8期）一文中，彭老说：
我就是读了宋代诗人陆游的诗句‘驿路梨花处处开’，引起了我对过去在哀牢山区梨树林中穿行时的回忆，而写出了那一段梨花盛开时的树林夜景的。诗人的好诗引起了我对生活意境的回忆，增添了作品的光彩。
在《发现和传播生活中的美——我写《驿路梨花》》（《光明日报》2018年2月2日）一文，诗人又回忆道：
1977年初春的一个下午，我正在读《宋诗选》。宋代大诗人陆游那美妙的诗句“驿路梨花处处开”，是那样令人神思遐想，也有力地撞开了我记忆的闸门，使我想起了从前在边地山林行走时，遇见的许多美丽的梨花林以及有关的人和事；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的创作激情，冲击着我，我立即伏案疾书。
究竟是什么样的诗句，帮助彭老写出这么美好的文章呢？就让我们一起来品读陆游的这首《闻武均州报已复西京》。算是对当年没有深入品读的补课，也聊表对彭老的敬意和怀念。
白发将军亦壮哉，西京昨夜捷书来。胡儿敢作千年计，天意宁知一日回。列圣仁恩深雨露，中兴赦令疾风雷。悬知寒食朝陵使，驿路梨花处处开。
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九月，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统领金兵主力越过淮河，进迫长江。十一月，在主帅还未到岗的情况下，参谋虞允文亲自督师，指挥宋军大败金兵于采石矶。不久完颜亮为其部下所杀，金兵被迫撤退。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采石大捷。十二月，均州知州武钜派乡兵总辖杜隐北进，一度收复西京洛阳。这时陆游在临安（今浙江杭州）任京官，听闻收复西京的捷报，欣然挥笔赋诗，就是这首《闻武均州报已复西京》。
首联“白发将军亦壮哉，西京昨夜捷书来”，有点像倒叙的手法。破空而来一句感叹，让我们不知所以。在古人诗词中，白发将军多是一些壮志未酬、满怀哀怨的失意者形象，最有名的就是范仲淹的“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但这里的白发将军却是“亦壮哉”，老当益壮、雄心勃发。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西京昨夜捷书来”，这位武钜老将军刚打完胜仗，收复西京洛阳，昨天夜里向朝廷发来捷报。
颔联“胡儿敢作千年计，天意宁知一日回”，短暂的喜悦过后，诗人思量交战双方的最终结局。胡贼竟然敢妄图永远霸占中原，那是白日做梦。你们哪里知道，尽管你们是暂时占优，但老天爷马上回转心意助我大宋复兴。这里，作者将胜败归因于神秘的天意，似乎有局限性，但我们不能苛求古人，故可以忽略不计。我从这里读到的更多是诗人对敌人的藐视，对必胜的信念，满满的正能量。
颈联，诗人又将胜利归因于大宋已故的列位圣明的皇帝。“列圣仁恩深雨露”，是说正是因为列位先皇施行雨露一般的仁义恩德，才使得国家开始转危为安，渐至中兴。诗人满怀信心，此后国家赦令一定会像风雷一样迅速颁布，天下从此太平。很奇怪，不就是打了一次胜仗吗？至于想到那么远吗？原来，陆游刚升官不满半年，正处于仕途的上升期，个人前途充满无限可能，自然也多少影响到对国家前途的判断。正巧，当时他升迁大理司直兼宗正簿，任玉牒所史官。这是个什么工作呢？修族谱。谁家的？皇帝家的。在宋代，赵宋皇家族谱每十年一修，这个惯例一直沿袭到明清。那时候，陆游满脑子都是宋太祖、宋太宗、宋徽宗、宋钦宗，满脑子都是政令、赏罚、封域、户口、吉凶这些事。他在诗中写“列圣仁恩”“中兴赦令”之类，实际上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尾联“悬知寒食朝陵使，驿路梨花处处开”，诗人继续发挥想象。他推测，等到寒食、清明时节，朝祭北宋先帝陵墓的使者，一定可以在开满梨花的驿道上畅通无阻，直达西京洛阳。古时清明前三日就是寒食节，古人多在寒食、清明这几天祭祖扫墓。而北宋历代皇帝的陵墓都在洛阳。诗人通过写祭祖这么一件事，表达了对朝廷恢复中原的信心。他的心似乎随着快马一直向洛阳飞奔。我们也可以脑补这么一幅情景：在浩荡的春风里，在雪白的梨花林，诗人一边骑着快马，一边构思着祭祀赵宋先祖的文辞。
由这首诗，我想到了另外两首诗。一首是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两首诗都可以称为“快诗”，即快意之诗，抒发作者听闻捷报的喜悦心情。但杜诗更多的是着眼于自己和家人，他想到的是如何谋划一条回家的路线。而陆游心心念念的是赵宋王朝，想到的更多是皇家祭祀。哪首更好些？如果是今天的一些老干体评委来评判，或许他们会认为，杜诗写的是“小我”，而陆诗写的是“大我”，“大我”肯定要胜过“小我”。不过，尽管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如果拿情感这个标尺来衡量，显然杜诗的情感更浓烈，更真挚；而陆诗尽管也有情感，也不能否认其真挚，但“列圣仁恩深雨露”，只这一句就让诗人的真情削弱不少。总体来讲，陆诗不如杜诗感人。有人评价此诗说，“全诗感情激切，气氛热烈，首句抒情，次句叙事，后六句如百川归海，浩荡奔泻，既有冲击之势，又有流畅之感。”我觉得似乎言过其实。没关系，诗人还年轻，这首诗只是向前辈致敬之作。不过，它的枝丫已悄悄萌发新芽，最终催生一首丝毫不逊于杜诗的千古绝唱。这就是我联想到的另一首诗，陆游的《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悬知寒食朝陵使，驿路梨花处处开”，跟随赵宋皇室去洛阳祭祖，诗人美好的愿景终究没有实现。不过，直到自己临终的那一刻，我们的老诗人还是没有灰心，坚信王师一定会挥戈北向，恢复中原。他嘱咐儿女，在祭祀的时候不要忘记告诉自己王师得胜的捷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两句诗的灵感是否来自于诗人年轻时写的“悬知寒食朝陵使，驿路梨花处处开”呢？我们不得而知。
品读了陆游的这首《闻武均州报已复西京》，我们可以明白，“驿路梨花”中的梨花意象，原本是寄托了诗人对故国旧都的思念，对恢复中原的希望；作家彭荆风引用在小说中，是赋予了新意，象征着德善、仁义等高尚的精神品质。或许有试题的标准答案是“雷锋精神”，但我们没有必要这么框定。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明年的寒食、清明时节，彭老的坟头是否有洁白的梨花在春风中灿然开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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