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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十七中后，周围没有一点点改变。但毕竟有半年多没回来了，看门口那一块刻着以美喻人的石头都从之前不屑的态度变为多多少少有些怀念。于是随着那长长的台阶慢慢地走，顺带看一看一边好久不见的公告栏，认识的照旧还认识，不认识的也没有印象了，便想来这个老学校也就是这样。它从老八中那儿搬来，从历史中慢慢醒来，再借着青春以惊人的活力复苏，连操场边那两棵我从来没有碰过的樱花树都是如此。它们坚守着二十世纪战火后带来的和平，在花季时赋予学生们如画的美丽，即使悄悄覆没也要华丽的凋谢，这是伟大的情怀，但我是小家子气的女生，想得太多，没有这种旷世的不羁。以至于过了那长到走了三年的台阶后到了二班门口，听见余老那苍老却清晰的讲课声后，竟忍不住眼眶微微泛红。
回忆就是旅途人的消遣，但就算知道了这点，我也不会多出点责备自己的意味。那些肆意绽放伤害的年月一定如倒带般在记忆中轮回反复倒映，哪怕不舍，觉得不对，也没办法找出一个合适的机会去拽住某个人，去说一句“谢谢你”或“对不起”。现在再次回到这儿，难免就要对着校内那棵老松树怀古了——那些青涩，那些幼稚，那些只有表现在你面前的另一面，我们在乎的旅行，一直没完成的承诺，再也找不回来的分班月考，没有任何文字的记叙，也就不清楚你到底记不记得。
第一晚在高中的住校好像要回到初二那个短暂的研学。大巴车，手牵着手的女同学和车窗外刺眼的艳阳。第三天晚上大礼堂外的月光铺洒在湖面上，木桥仿佛下了雨般潮湿。脚步还是那么急，急地仿佛要跟着流水赶紧逃离那段时光。我们笑，追，互相打闹，在六十年华的班主任的轻声提醒下应和着，就像平时在课堂上用点头与惊叹平静地夸赞他口中的伟大数学家。那时不懂毕达哥拉斯和小心点别摔倒了的区别，直到再也不会踏进熟悉的班门时才恍然惊醒这无梦的三年沙漏上方已经一颗沙粒都没有了。于是要拿起笔开始怀念，怀念怀念着就重蹈覆辙，不舍的同学还是分开了，羡慕的同学还是没能追上。再那么一想，是没错啊，毕竟那年在研学的基地食堂分桌吃饭，也是怕被教官骂，怕被广播提名，所以谁吃什么都会提前分配好。结局都定好了，吃完饭后我们也总不站一队。你在前面跑，没有踪影。到最后我找不到了也许要哭，但偏偏此刻广播就是要响起来，说是不许串寝。
最后一天的放学铃声自喇叭里传出，才真正理解那时敲不开你门时的心情。但前路到底不是巷道，不是一直向前就能找到出口。
想用另一种方式把这些时光留住——曾经的我做过很幼稚很美好的梦，对着作文纸很虔诚。在家收拾东西时随便抽出一张纸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它们可以帮我记得不可忘怀的事物。如果不记得了，觉得好奇，就读读那些纸上的字，便又回到一个空间亦或另一个世界。在蝉鸣下收拾伴随的追忆就掺着夕阳结束了，坐在干净房间的木地板上，看着多出的那么多笔墨，想到是向往，是追逐，是对文字和对你一般的依依不舍。这种心怀总促使着我对着泛红的遥远天边在纸上情不自禁写下一句我喜欢夕阳。然后意识飞远，天马行空。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再看那张纸时，原来撒到上面的余晖已经忍不住多用笔留下了一句。它问我可以不可以别想着长大，可不可以别像它一样庄严的退场——喜欢夕阳的人，就一定也喜欢落寞的故事和奔走的安宁吗？喜欢夕阳的人，就一定不清楚，它也是一种热茶的渐凉吗？
而这三年，没有文字记叙的这三年，我也就一定希望它是秒针要不留痕迹地流走吗。
记得从前上学，总是攒了十几二十个硬币去买书。在家只要有书，就好像心被填满一样舒坦，很享受被文字包围的感觉。没有多余的担心，没有多余的害怕，现在却没那么敏感了。反而不安起来，脑子里每天只有那么几个反复咀嚼的词语，熟悉，厌恶，枯燥乏味。人总是喜新厌旧的，说的好听些就是热爱日积月累，无论是知识还是朋友都是如此。我也应该去追求新的境界，不应该像从前那样上课乱写被老师点名——你也应该是吧？去追求新的，高的，把我甩的远些，在那个绿荫闷热，暖风媚阳的盛夏。
你总说什么也不懂，只要我问你，你就躲闪。但我觉得你一定懂要分开的道理，一如我看的山野与星空，小草与自然，最终朱颜也是要和人间告别的，平凡的我们更要这样。你一定懂的——只不过你不说，你要把再见留着，装在肚子里一辈子，连我去外地前的暑假也不愿意和我说一句话，是对的吧，你是这么想的吧，要模仿青春伤痛文学的意境，就可以欺骗自己换来一个好的结局。
初三的实验考试第二天要上体育课，考完了我们一起走在一中的小道上，踩了一两片落叶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红着眼说用借口哭到了二十分满分，而你只挽着我的手，什么都不说，亲密到语文老师拍照也要把脸藏进我肩膀里，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没有满分。夏天的晚上很舒服，很梦幻，和我们青涩的世界观一样，连困倦都要坐上公交回家。
不喜欢上体育课，因为你总是在体育课上哭。有次你哭了四十分钟，女生们都来安慰你，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哭，你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里，说你妈妈叫你成人高考，还和你叔叔说你肯定考不上。说你有个哥哥，家里重男轻女，爸爸从来不关心你，一回老家奶奶就不给好脸色看。我问你以后，你不说话，你只是擦着眼泪，深深嵌入我意识最深处的模糊放学路上沦为一个虚幻的泡影。
“以后，以后吗……”
你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咬咬唇，反问道：“以后，原来还要再见面的吗？”
仅仅是我舍不得，干吗还要拉下面子。强行和你保持那么点可怜的，随时都可能支离破碎的关系。就像那几句给我个机会吧，你也不会答应。所以走吧，我知道你喜欢画画，去哪里都好，反正我相信你，你那么厉害，现在就能靠画画赚钱养活自己，不上普高又怎么样呢，你一定过得好，也请你相信我。
所谓时过境迁，水木清华。
那时节我们踌躇满志，以至于龙钟老朽，当顺从心意，愿景应为奋力一搏。然而我不是什么大家，也总自惭形秽，非得将里外合一，不断否定。妄想哭诉着得到什么肯定和安慰，又奉劝自己这些不过都是谎言。找笔，找纸，打开脑子什么都没有。写了几句又开始怀疑，例如我这样做，真的是有意义的吗？好，写出了几个形容词——不是常用的，说明我又有了新的感悟。算进步，好高兴，又伤心，伤心我是为了写而去写，不符合市面上高尚的写作理念。想向你前进，像你那样因为喜爱而去画画，不为了物质而坚持。如果我不是而你是，就要更惭愧了，恨不得对着残破不堪的文章跪下深深道歉。
“对不起，没能完成你本该有的意义。我不懂中方与西方的任何文学，我记不住错综乱杂的人名，我封闭，自卑，我不会研究《红楼梦》，更背不完《诗经》，《楚辞》。我连最基本的联想都做不到，怎么表达你要的感觉。”
我的词藻没有宋的华丽，甚至于连一点儿批评的价值都没有。那么到唐时的改进呢？唐——多姿多彩，姹紫嫣红的风格呢？我要像你画板上与身边的颜料盒一样创造出风格，什么样都好——张扬的，婉约的，低沉优雅的，如同古堡里古老音乐，或是烟火迸发带来的巨大热烈，感动的快要泪如雨下的程度。可我平平无奇，无能为力，在黑暗的角落自吹自擂，在真正的街道迷失生命的活力。
“文字要有灵魂”——“不，文字本来就该有灵魂。”我要用它来描述我目前的一生，它要做我三年来的代名词。你和我说了前面的话，我就能赞叹着你的理解接出下一句。我见过你画画时那股细心与激昂的交合。我要怎么描述呢，怎么比喻呢，你就是夜灯下行走的天才艺术家，你在孟浪中保有迷人致命的纯真，让人颤抖，震撼。我心下一动，转眼再见手中文字，你说它有灵魂，然后我添上那一句本来就该有，那么就算是在承认我的作品，我的三年了吗。小学的作文比赛，洋洋洒洒的字数，藏着稚嫩和过于书面化的死板语言，我走进校门，看见展示栏里二三等奖下我的名字。争第一总归是不好的，不是第一就被认可了，难道第一的文字就一定是有灵魂的文字吗，还是说它甚至都没有孩童喊出的妈妈二字富有生机。我想着，拉住你，画板给我，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一个从来不知道怎么问语文老师的问题。
“如果文字不记得，要怎么办呢？”
“那些形容词的出现，就是惊鸿一瞥的昙花。你见过青雨巷里身着墨色长裙的古道女子吗？她们就是形容词，她们就是明朗，柔情，清冷，缱绻。那淅淅沥沥的小雨就是我的心境，她们随着雨，打着青纸伞没入淡色薄雾。她们隐没，薄雾就是我封闭的学海。她们不记得来过，我也不记得，我忐忑，要质疑，要放弃——文字，会记得我的三年，记得我的迷茫和痛苦吗？”
你不说话，我猜得到，你是在沉思要怎么回答我，还是不够爱我的文字，不够爱我背的宋词与纳兰词？但没过一会儿你开口了，你说不是，不会的。我问为什么，你就说因为和我沾边的一切，都会添上浓墨重彩的几笔，那是生命蓬勃的色彩，文字永远不会抛弃的热忱。
这才幡然醒悟，像捧着才女卷看时忽然的醍醐灌顶。是彼岸花花叶相见一瞬间，是无常黑白相触一瞬间。是至美至善的代言，也是必安无咎寄魂于伞的眷恋。我明白了你什么意思，说我是你眼中世界的色彩，那么你也就同样与我藕断丝连。有我在所以你不会放弃，那么有你在我也不该放弃……你是在告诉我，原来你也不再悲伤了吗？
——“请让我随你去那个世界，在百难横行的大道上，永远地为你亮明远方。”我一直清楚你是城堡下芳菲的紫藤花童话，让我以诗人的姿态赞美你的才华。这些都是为你而生的句子，只因你而存在的笔墨。包括那个问题，它们就是你对那飞舞樱花的三年逝水最深刻的记忆，都是怀念与憧憬最原始的风景。
我们都是好孩子，只不过在时间面前还是渺小地像有言语困难。唯有声音记得把那股心情传达，但说不出口的话，就该学着独立，坚强，努力抗下一切了。记得用笔写出来，不要做懦弱的替身，永远因为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而呼吸困难。
站在十七的门口，站在二班的门口，想要带你回十七，回老八中。回山脚环绕的后山民楼，你住在那儿，我回忆中的烘热疲倦之地。人一旦到了被绿色缠绕的地方，就会沉浸在温柔里，直到慢慢闭上眼，去做一场华丽而悲戚的梦。
请别让我步履成霜，一人独处时在归途日暮中跌跌撞撞。再看一看表，松树的高叶被风吹动，身后响起下课的铃声，回头见那班门时却再也看不见你的身影。只有还真实着的余老慢慢走出来，见到我时愣了一下。
风把他鬓边的苍白揭露出来，可他还是那么如常，一如拍毕业照那天几近花甲的老人在电话那头沉稳的声音。于是连笑都只有那么淡淡一下开了口，泪便没能忍住，重重点了点头，哽咽着说不出来。
最后我看见他开了口，然而就像回到从前一般，他只轻轻地问：“今天下课，有什么问题要问吗？”（吾女婉玉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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