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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弯弯
提起他，我们都知他是奔走的革命家，是英勇无畏的战士，但其实他也是一个文人。
他是风云际会大时代里的知识分子，写古体诗，写杂文，通俄语，教授社会学。
他是旷世的才子，更是聪明绝顶的学者。
《多余的话》是他告别世界的文字，是被敌人逮捕后在狱中写下的。
他和杨之华之间的革命爱情，是一段志同道合，风雨同舟的佳话。
鲁迅先生写下的经典名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是送给他的。
他本有机会成为一个读书人，围着讲堂和书斋，可是他在历史的浪潮里被推着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他就是瞿秋白。
落上灵前爱子身
瞿秋白（1899年1月29日-1935年6月18日），生于江苏常州，祖籍宜兴。他出生在19世纪末，成长于20世纪初，这恰好是国家内忧外患，民族灾难深重的年代。
中国在封建皇权、帝国主义、北洋军阀的侵略和奴役下，显得更加黑暗和落后，人民的生活也充满悲惨和苦难。
瞿家是一个大家庭，是书香门第，也是常州城里出了名的官宦世家。祖上历代出的进士举人，布政使、知县、五品官铺满了瞿氏族谱。
第二代掌门人瞿世琥是瞿秋白的大伯父，附贡生出身，历任浙江省桐乡、山阴等六县知县。八桂堂是他叔祖父瞿赓甫（时任湖北布政使）的豪华宅第，因赓甫全家都在湖北，八桂堂由秋白父亲代管。
父亲瞿世玮，擅山水丹青，喜骑马剑术，奉道教，好黄老之学。母亲金璇是名门闺秀，字衡玉，文史诗赋都有研究，未出阁时就会作诗填词，还写得一手工整娟秀的小楷。
瞿秋白是家中长子，从小就由父亲教他画山水画，母亲教他背唐诗，六伯父世琨教他学金石篆刻。在这样传统浓郁的家学氛围熏陶下，少年秋白喜爱文史、诗词、书画、篆刻、音乐。
家庭的潜移默化，母亲的谆谆教导，让他渐渐长成一个具有浓郁文学艺术气质的人。
秋白五岁入私塾，学习启蒙经典，六岁入常州冠英小学。入中学学堂后，他嗜爱文史，仰慕先贤，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谭嗣同的《仁学》、严复的《群学肄言》等他都研读过。
他还爱去一些名胜古迹浏览，红梅阁是他忘返流连的地方，他在此看古木参天，藤蔓缠绕，听晨钟暮鼓，道人诵经。后来，瞿秋白写过一首诗，记述儿时旧游的情景：
出其东门外，相将访红梅。春意枝头闹，雪花满树开。道人煨榾柮，烟湿舞徘徊。此中有至境，一一入寒杯。坐久不觉晚，瘦鹤竹边回。
秋白4岁时，瞿世玮的叔祖父死于任上，家眷要搬回来住，他们全家不得不离开八桂堂。到了民国初年瞿世琥又被罢官，家道中落。贤庄的大姑母去世后，秋白一家也失去柴米接济，景况日益困窘。
秋白12岁前后，全家又从星聚堂搬到了瞿氏宗祠寄居。就这样，全家的经济来源和栖身之所全失去了。少年的秋白也随家人饱尝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父亲不做官，也不事生产。家中六子一女，生活无着，只能以典当旧物维持生计。长此以往，渐渐坐吃山空，债台高筑。
16岁，瞿秋白即将中学毕业，连学费都交不起，只能无奈辍学，弟妹们也早都停学在家。
他看着父母紧锁的眉头，看着家中山穷水尽的境况，时常想到清代常州名诗人黄仲则的一句诗：“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这句诗贴切得符合了瞿家的落魄现状和秋白的悲苦心情。
纵然母亲持家有方，但面对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面对络绎不绝来索逼的债主，还有势利的亲友，无能的丈夫，她顿感绝望，不堪重负，1916年春节服毒自尽。
匆匆赶回来的秋白，在母亲遗体前痛哭流涕。那首《哭母诗》字字都是哀思，句句都是怀念，诗云：
亲到贫时不算亲，滥衫添得泪痕新。饥寒此日无人管，落上灵前爱子身。
身在西陵忆归家
母亲的自杀，震颤了他的心，也加速了他的长大。秋白先是在无锡中学教书糊口，后回常州孤居数月。
1916 年，秋白十七岁，跨入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准备告别故乡。他写信给在武汉的堂兄瞿纯白，希求重新获得学习的机会。
回首往事，回望故乡，秋白永生难忘。他深深怀念儿时在故乡的日子，怀念母亲给一群孩子讲聊斋故事的夏夜，怀念一家人在天井里吃晚饭，纳凉的时光。而今他要携着这些温馨的旧梦走向远方了。
他后来有文写到这段历程：“唯心的厌世梦是做不长的。经济生活的要求使我寻扬子江而西。旧游的瓜洲，恶化的秦淮，长河的落日，皖赣的江树，和着茫无涯涘的波光 ，沉着浑噩的波声，渗洗我的心性，舒畅我的郁积，到武昌寻着了纯哥，饥渴似的智识欲又有一线可以充足的希望。”
在堂兄的鼓励和帮助下，他先是考取武昌外国语专科学校学习英语，因不满师资低下而放弃。他又投奔黄陂周家，周福孙是他的姑父，表兄的妻子又是秋白的堂姐瞿兰冰。
寄居黄陂期间，秋白很寡言，唯爱日夜苦读书。表兄周君亮会和秋白谈论社会、人生和政治等问题。
在表兄的引导下，秋白也对佛学产生一种探索的兴趣。他读佛经，研讨佛学，试图用来解决问题，摆渡人生。
此外，表兄及文友李笠也常与秋白谈书论道，吟诗作画，寻访古迹。风华正茂的才子们，作画时唱和赋诗，游玩时吹箫赏景。他们曾登临鲁台山，寻访双凤亭，走进铁锁龙潭。
周君亮与李笠幼承家学，诗文辞赋造诣较深。有一次三人又在一起题诗作画。李笠送给秋白一幅《牧童短笛》图，并题诗：“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瞿秋白则回赠李笠一首诗，其中两句云：“由来做客浑如梦，身在西陵忆归家。”
周君亮也赋诗相和，有两句这样写道：“书窗开处看湖水，雨后城墙似远山。” 可惜这些墨宝没有存世，后来在战火中都灰飞烟灭了。
这种切磋精进了秋白的才识，这种伴游舒解了秋白内心的痛苦。瞿秋白曾在《饿乡纪程》一书中回忆道：“黄陂铁锁龙潭的清波皓月，也曾使我低回留恋，心灵上渐渐得到了一个安顿的境界……”
犹折梅花伴醉眠
1917 年暮春时节，瞿秋白决计离开黄陂，谋求新的出路。适逢堂兄瞿纯白奉调北京政府外交部，于是瞿秋白便跟着也顺京汉路北上，到了北京。
在北京，瞿秋白在俄文专修馆学习，除了学俄语、英语、法语，还研究文学、哲学、佛学。
他还去北京大学旁听陈独秀、胡适的课程。他不甘心沦落，挣扎着也要为自己找寻一条出路。
秋白的朋友中，最知心的是鲁迅。两人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同出身于没落的士大夫阶级，从小历经家族的盛衰变迁，都感受过人性的复杂易幻。
瞿秋白因病在上海休养期间，翻译一些苏联文学作品，经冯雪峰的关系，得以与文坛巨匠鲁迅相识。
未相见时，鲁迅凭着文章就极为欣赏秋白的翻译才华，评价说秋白的文章明白晓畅，尖锐辛辣。
果不其然，两人一见如故，话语投机，多次通信，还长谈到深夜。二人对社会动乱，文化斗争等方面的话题见解趋同，心灵相通。虽鲁迅年长秋白18岁，但自始至终他们互师互友，平等相待。
两家住得近时，往来更加频繁。鲁迅每每看到瞿秋白平安无事，才能稍稍放下心，睡得安稳。
瞿秋白危难时，曾数次在鲁迅的寓所内避难，鲁迅常常惊叹于好友文情并茂的新作。有一次秋白在离开前，留给鲁迅一首手抄诗：
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
瞿秋白经济拮据，鲁迅倾力相帮，给秋白争取挣稿费的机会。秋白也曾托人买一大盒玩具送给鲁迅的儿子。二人合力完成了那本流传于世的《萧伯纳在上海》。
秋白被捕后，鲁迅还多方周旋，筹资打算买铺子，以此做担保想将秋白保释出狱。不料想，当他还在忙着营救时，秋白就已牺牲了。
消息阻塞，鲁迅得知较晚，待确信后，他悲伤不已，为他未能挽救自己亲密的战友而痛惜。
他们曾并肩作战，在乱世里结下深厚的革命友谊。为了纪念这位知己，鲁迅和好友筹划着为秋白出本书。他抱病忍痛，殚精竭虑为《海上述林》操劳。
在逝世前的第17天，他终于收到从日本寄到上海的印刷版本。可惜下卷印成的时候，鲁迅已然仙逝，无法看到了。
美人如玉剑如虹
1919 年五四运动爆发，瞿秋白被推选为俄文专修馆的学生代表，并在天安门广场领导学生集会游行和火烧赵家楼等行动。从此，他一步步走上了信仰马克思主义的道路。
1920 年，他被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聘为特约通讯员到莫斯科采访。1922 年，他正式入党。
1923 年8 月，他通过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央书记施存统，认识了女青年王剑虹和蒋冰之（丁玲）。
王剑虹起初叫王淑璠，是父亲王勃山读到龚自珍的《夜坐》里的“万一禅关砉（xū）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两句诗，希望女儿能巾帼不让须眉，才给女儿改名为王剑虹的。
两位女子不满足在平民学校的平静生活，想出外闯荡才来到南京。瞿秋白佩服这样走在时代前列的新女性，又为她们的天真感到担忧。他劝告两位女子别放弃学业，并介绍她们到上海大学学习。
此时的瞿秋白，恰好在上海大学担任教务长兼社会学系主任，而两位女子从此也成为课堂里仰首听他讲课的女学生。
秋白常去看望她们，并教她们学俄文，成为她们人生路上的导师。久而久之，关系就熟络起来。
几个月后，丁玲在王剑虹的床垫下翻出一页诗稿，诗稿是一位青春女子的心事。王剑虹敬重他的人品，崇拜他的学识，钦羡他的气度，她心仪的对象就是瞿秋白。
丁玲作为闺蜜，倩女传书当了一次红娘，促成并见证了这段姻缘。就这样，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在1924年1月喜结良缘。
新婚之初的甜蜜时光，亦如丁玲在《秋白同志》中所写：“或相伴笔耕，或诗词唱和，有时还吹吹箫，唱几句昆曲，弄一点篆刻，堪称温馨而浪漫。”
1923年12月，瞿秋白赴广州参加国民党“一大”，他将浓烈的情思频频流注笔端，化成滚烫的书信，一封封飞至上海，寄到妻子的手中。这些缠绵之作都表达着这位革命者的柔情，他还手抄一首诗：
万郊怒绿斗寒潮，检点新泥筑新巢。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
可惜美好的时光太过短暂，不到半年的时间，王剑虹得了肺病。眼看着妻子的病情一天天加重，秋白心里非常难受。他白天忙完工作，晚上就守在妻子身边，一边写作，一边熬汤药，细心照料。
1924 年7 月，王剑虹红颜早逝，这年她才20 岁。爱妻的去世是对瞿秋白极大的打击。这段婚姻仅仅维持了7 个月，短暂却很真挚。
丁玲后来回忆说：“尽管他们这段生活是短暂的，但这一段火一样的热情，海一样的深情，光辉、温柔、诗意浓厚的恋爱，却是他毕生难忘的……剑虹在他心中是天上的人儿，是仙女（都是他心中的话）……”
夜思千重恋旧游
瞿秋白虽然痛失爱妻，可作为一名革命领导人，他不能沉浸在哀伤中太久。忙碌是缓解哀伤的最佳良药，他白天开会或上课，晚上写作。
这时，又有一位女性走入了他的世界，她就是杨之华，萧山人，比瞿秋白小一岁。1923 年底，杨之华报考上海大学社会学系，一边读书，一边做社会工作。瞿秋白正是她的老师。
例外的是，杨之华是有夫之妇，她21 岁时，和萧山名士沈玄庐之子沈剑龙结婚。沈剑龙有点儿纨绔子弟的习性，与杨之华貌合神离。两人育有一个女孩，杨之华叫她“独伊”，足见心情有多孤独。
杨之华曾一度觉得老师冷酷，不好相处。两人在一次报告中和合作，让她对老师的印象才有了改观。她发现真实的瞿秋白很热心也很耐心。
长期相处中，秋白依恋之华，之华倾慕秋白，两人渐渐产生了感情。
苦恼的两个人，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因为他们之间还有沈剑龙。秋白打算到萧山去找杨之华、沈剑龙坦诚地谈一谈。谁知沈剑龙和瞿秋白两人非常谈得来，沈剑龙对秋白的人品和才华都非常钦佩。
三人推心置腹，长谈的结果就是1924 年11 月27 日、28 日、29 日，《民国日报》上的3 则启事。
如此顺利妥帖地处理好婚恋关系，一时成为奇闻，启事登出就轰动了全国。从此，之华与沈剑龙正式脱离恋爱关系，瞿秋白和杨之华正式确立恋爱关系。
1924 年11 月，瞿秋白和杨之华在上海举办了婚礼。瞿秋白在一枚金别针上亲自刻上“赠我生命的伴侣”七个字送给了杨之华，以此纪念他们的爱情。后来又刻了一枚印章，刻文是“秋之白华”，巧妙结合了两人的名字。
婚后，他们甜蜜着，也不时面临着分离。两人在婚后没有孩子，杨之华惦念女儿，好不容易把女儿从沈家领回来。瞿秋白对小独伊也非常疼爱，一家三口幸福相依。
在充斥着血与火的岁月里，秋白与之华并肩战斗，信中那滚烫的絮语是爱人的表白，风雨人生中的携手是同志的共勉。
1934年，秋白夫妻结婚后的第六次离别，却不幸成为生命的永诀。1935年2月，秋白随队转移至闽南时不幸被捕。在狱中，他写下《狱中忆内》表达对之华的牵挂与思念：
夜思千重恋旧游，他生未卜此生休。行人莫问当年事，海燕飞时独倚楼。
他们是爱人，也是同志，对彼此的爱是炽热的，深沉的。正因如此，秋白的牺牲带给之华的，是霹雳般的打击，是永久性的创痛。余生独留伊人在，绵长追思忆不尽，过去的甜情蜜意，都成为今日悲苦的回忆…
枉抛心力作英雄
都说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视死如归的秋白怎能屈服，他心中对共产主义的信仰与早年间树立的佛教生死观，早就刻进他的骨子里。在狱中他还作了诗，其中《浣溪沙》尤为悲情：
廿载浮沉万事空，年华似水水流东，枉抛心力作英雄。湖海栖迟芳草梦，江城辜负落花风，黄昏已近夕阳红。
《卜算子》则以词言志，字里行间感伤和昂扬兼得：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在最后的时日里，身陷囹圄的秋白，蘸着反思，凝着勇气写下《多余的话》。那是他发自灵魂深处的剖析，是对过往经验教训的清算，是临终前对他毕生追求所给予的无畏和真诚。
1935年的6月18日晨，瞿秋白很早就醒了，起身换衣，洗漱完毕。他读唐人书，忽见韦应物一句“夕阳明灭乱流中”，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
这一首是他的绝笔。写完，瞿秋白掷笔整衣，昂首凛然走出牢门。在匪兵押送下，他来到长汀县中山公园，照相时，他衣履整齐，巍然挺立。
拍照完毕，凉亭内已备好酒菜，瞿秋白走进凉亭，拿过酒杯，痛饮数杯之后，放声歌曰：“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也！”
餐毕，他信步走向设于长汀西门外罗汉岭下的刑场。夏日的景色是那么迷人，长汀城外，树木葱郁，芳草茂盛，可他就要告别这片青山绿山了。
瞿秋白手夹香烟，缓缓地行走着。他爱这秀丽的山河，爱自己的祖国，爱锦绣中华。他吟唱着《国际歌》、《红军歌》，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激越的歌声在群山回响。
刑场终于到了，瞿秋白选了一处绿茵如毯的草坪，走到草坪中，盘膝坐下，然后抬起头，对刽子手说：“此地很好，开枪吧！”大有“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的悲壮意味。
枪声响，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瞿秋白饮弹洒血，36岁的年轻生命戛然而止。长天落泪，大地悲鸣，青山静默，绿水无言……一切都在哀悼这位伟大的战士。
-作者-
弯弯，一枚爱诗词爱写字的90后，记下，只为心中所爱的那份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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