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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火生赶回料豆滩的时候，他爹已经成了装在匣子里的一捧灰。这爷儿俩，一辈子总算有一件事达成共识：就是死了，我也绝不让你再看我一眼！
这是江火生当年离家出走时，和他爹赌气说的话。没想到，一语成谶。
1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江火生刚三十出头，已经是三个娃儿的爹。只是，做了爹的江火生，依旧游手好闲，整天和一帮哥们厮混在一起。吃喝嫖赌，就差没嫖。
江火生他爹多少回骂他：你他娘的就作吧，作到临死，也是个不知好歹、不分是非的畜生。
让江火生听见了，冲他爹冷冷一笑：那也是你的种，随根。
江火生对他爹有恨。
从记事起，江火生最常看到的一个场景，是娘守在灶台边偷偷抹眼泪，爹坐在另一边闷声闷气喝酒。有时候，爹还会冷言冷语跟娘说：你要觉得这个家呆不下你，就赶紧滚！
哪个孩子不知道心疼娘？江火生太小的时候是没有意识，等稍微大了，再遇到这样的情景，就开始跟他爹急。一个瘦瘦小小的毛孩子，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攥紧两个小拳头，冲着他爹嚷嚷：不许欺负我娘，要滚你滚！
不过，江火生的每一次反抗，都会换来他爹的一通揍。其实揍得也不重，但他爹会一边揍一边狠狠地骂：翻天了你个王八羔子。这个家哪儿有你说话的地儿？
每逢这时，江火生他娘就哭得更凶。她把江火生死死搂在怀里，泪眼婆娑跟江火生他爹说：要打你就打我吧！孩子有啥错？
小村子里，男人们关起门来打女人的事情多了去，大伙都见怪不怪。然而，料豆滩的乡亲们看江火生他爹，却稀奇得很。他们私底下议论：这火生他爹跟他娘，真是日鬼了。你说他们好吧，他爹天天冲他娘脸不是脸，腚不是腚的；你说他们不好吧，火生他爹还一回拳头都没动过。
没动拳头，就不好劝架，乡亲们自觉英雄无用武之地，越发瞅着他们两口子隔应得慌：火生他爹，你有啥事不能好好说？火生他娘要真做错了啥，你揍一顿不就完了。这他娘的整天拉着个脸，谁受得了？过日子得有过日子的样子！
江火生他爹通常红着脸一声不响，他娘则抱着江火生挨个儿陪笑脸：多谢二大爷，多谢他五婶……我们没啥事儿的。
这话差不多就是在说：你们该散就散了吧，别来管我们家的闲事。
大伙儿也恼。不让管拉倒，好像谁稀罕管这破事儿似的。但转过头去，他们还是议论纷纷。有厚道些的老人家会劝：算了，随他们去吧。家家都有一本经，咋个念法是人家的事。
2
江火生八岁那年，他们家的那本经散了。
一天晚上，江火生借着月色，迷迷瞪瞪摸到院子里撒尿。一打眼，看到他娘斜靠在他们家的石磨旁边，手里握着一个空空的棉花药瓶。
江火生慌了。他一下子扑过去，拉着娘又摇又晃，娘也不理他。他扯着嗓子嚎啕大哭：娘，娘，娘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吗？娘，娘你睁睁眼啊娘……
江火生的哭喊声，惊动了四邻，没惊醒江火生他爹。他醉得不省人事了。
那天夜里，几个热心的庄邻帮忙，为江火生找来了医生，给他娘灌肠，洗胃，顺带也给他爹打了吊瓶。
折腾到第二天早上，江火生他爹倒是清醒了，他娘却再回不来。醒过来的江火生他爹，木呆呆抱着江火生他娘已经僵硬了的身体，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娘还在的时候，江火生其实还不敢跟他爹作对，他怕娘生气，更怕娘流眼泪。娘走了，而且是以那样一种方式走的，这成了小小的江火生心头的一根刺。
从那一天起，江火生心里再没有爹，也再没喊过一声爹。也从那一天起，怎样和爹对着干，成了江火生唯一的追求。
他爹让他向东，他偏向西，让他打狗，他偏撵鸡。他爹送他去上学，他却蹿到野地里撒欢，不是薅了东家的麦子，便是踩了西家的黄豆。
自然有人会找他爹告状。他爹气不过，抡起棒子要揍他，他梗着脖子说：打，你往死里打，打死了我正好陪我娘去。
说这话的时候，小小的江火生眼里透出一股寒气，好像能活活把人冻死。他爹在他骇人的目光中，原本高举着的手颓然垂了下来。他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嘟囔：狗日的，你咋不跟你娘一起死？你不死，老子迟早有一天要被你气死！
3
江火生他爹见江火生实在不肯好好念书，说要不然就回家，多少还能帮着干点农活儿。岂料，江火生把脖子一梗：你休想！你害死了娘，活儿活该你一个人做！我死都不帮你！
江火生他爹嘴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事实上，自打江火生他娘走了之后，他爹常被这王八羔子气得暴跳如雷。可只要江火生一提起他死去的娘，他爹立刻成了霜打的茄子。他倒是再没动过江火生一个手指头，虽然偶尔也会虚张声势。
江火生瞧不起他爹，他跟一起玩小伙伴们说：那老东西是心虚了，他怕我娘化成厉鬼来跟他算账！
爷儿俩就这样僵持着。哪天江火生要是不惹出点祸来，指定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好话哄不听，歹话骂也不听，江火生他爹横竖奈何不了这个混小子，也只好由他去。偶尔和邻居说起江火生，他爹必定重重叹口气：活该我欠他的。
江火生他爹日复一日地劳作着。他不单单种粮食，还种蔬菜瓜果。吃不完的，便拉到镇上或者县城去卖，顺便还会替庄邻们带点日常用品，赚点辛苦钱。
料豆滩离县城不算远也不算近。但大早上赶唯一的一班车去，回来时差不多天就黑了。老百姓自有老百姓的算计，他们寻思，单单为了一两件东西跑趟城里不划算，耽误了一天农时，还累得慌。倒不如把车费省下来给火生他爹，自己少操心不说，对这个带着个刺头小子的鳏夫，也算是一种帮衬。
料豆滩人不约而同达成了共识。这种自发性的帮助，在各家人自己来看，似乎没什么大不了，但合到一处，其实大大缓解了江火生他爹的压力。他越发尽心尽力帮大家购物、送货，到后来，就连料豆滩团近几个村子的人们，竟也找上了他。
眼见找自己帮忙采购的人越来越多，江火生他爹干脆掏出所有积蓄，又从本家哥那里借了点钱，在料豆滩开起了小卖铺。
江火生他爹其实是个聪明人，吃亏就吃亏在爹娘去世早，没等他高小毕业，就把他一个人抛下了。他又是个朴实的，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愣拉起了独门独户的院子，盖起了红瓦房。
而今，他又开起了前后三庄唯一一个小卖铺，日子越发红火了。若不是江火生整日里胡作瞎闹，爷儿俩的日子，其实过得还还挺滋润。
偶尔也会有人劝江火生他爹：趁着还年轻，赶紧再讨个老婆吧。有个女人，才更有家的样子。
江火生他爹不愿意。他蔫蔫地回人家话：我已经对不住孩儿他娘了，不能再对不住他。
料豆滩的人都说，江火生他爹是个重情重义的，江火生却从来不领他爹的情。他四下里嚷嚷：我家那老东西，是怕再背一条人命。
4
江火生的书到底也没能念下去。好不容易熬到初中毕业，成绩差得没一家学校愿意要他，何况还是那么个问题学生。
然而，就算是闲到骨头疼，江火生依旧不替他爹做任何事情。他跟着一帮混混们一起，学会了抽烟、喝酒、赌博。他还说，他忙得很，没空帮一个杀人犯干活。
但事实上，邻居家谁有事想找江火生搭把手，他答应得可利索了，而且保证把活儿干得漂漂亮亮。
有人劝江火生，别对他爹那么混。江火生只是笑笑，也不说话。若是说得多了，他把手里的活一扔，扭头就走。久了，再没人劝他。
江火生看不得谁欺负人，也从来不主动和人打架。当然，谁想欺负他可也不成。真有哪个不长眼的找上门，哪怕那人比他高比他壮，他都敢跟人拼命。
好汉怕赖汉，赖汉怕不要命的。江火生在十里八村的名头越来越响，再浑的小混混，看到江火生都毕恭毕敬的。
“武场”上打下了江山，赌场上，江火生却不曾交好运。十赌九输啊，江火生也没有赌神附体，只能是赢少输多。
按理说，以江火生在混混们中的名头，他便是输钱不给，也没人敢要。但江火生说，一码归一码，愿赌服输，这钱输了就是输了，必须给。
江火生一天天游手好闲的没个正经事儿，自然也没有钱。但不要紧，他回家找他爹要。他爹不给，他也不坚持，转头撺掇自己那帮赌友到小卖铺闹腾。他爹好面子，一边骂江火生这个败家的王八羔子，一边不得不拿出钱来，打发他们赶紧走人。
江火生偶尔会看到他爹偷偷抹眼泪。他在心里冷哼：这就是报应！往后更有你受的。
5
不知不觉，江火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龄，江火生却对这事儿一点儿不热心。很早，他就放出话来：我要让老江家绝后。
江火生他爹虽然被他气得够呛，但还是求爷爷告奶奶，托人给江火生张罗了一门亲事。
据说，江火生媳妇是离百十里外一个寡妇的女儿，家里穷得叮当响。听媒人说江火生家有三间瓦房还有一个小卖铺以后，她妈啥条件都没提，甚至都没等看到江火生的模样，就同意自家闺女出嫁了。
结婚当天，江火生如同没事人一般，一大早就跑出去打麻将了。只撂下一句话：谁张罗的亲事谁去接人。江火生他爹没有办法，想想横竖亲家也不认识江火生，便央告一个本家侄儿，冒充江火生，把新娘子接进了门。
江火生是第二天早上回家的。进了门，对新娘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倒头就睡。他爹破天荒没有骂他，只是把新媳妇往江火生房间一推，顺手带上门，啪嗒一声锁了起来。
江火生惊觉自己和媳妇被锁屋里了，跳起来大骂他爹是个老不死的，吓得媳妇哭个不停。江火生嫌媳妇哭得他心烦，便要他媳妇儿赶紧滚蛋。
门都锁上了，能滚哪儿去？推推搡搡之间，媳妇就被他推床上去了，他自己不知怎么就起了兴，把媳妇骑到了身底。
骑过了媳妇的江火生，生活总算有了变化——除了抽烟喝酒打麻将，外加和媳妇儿睡觉。有时候，媳妇会因为江火生当甩手掌柜生气，晚上不许他碰。江火生倒好，干脆继续出去赌。
即使是这样子的日子，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当三个孩子都生下来以后，身材日趋变形的媳妇，对江火生的吸引力也没早先那么大了。他几乎又回到没结婚之前的状态，抽烟，喝酒，打麻将，偶尔才和媳妇睡一回觉。
回家的时间，得看江火生的心情和精神状态，有时半夜，有时凌晨。要是他爹或者媳妇多唠叨两句，惹他不高兴了，连着好几天不回去，也是常有的事儿。更要命的是，因为江火生赌得越来越厉害，他爹的小卖铺赚的那点钱，已经不够堵他赌出来的窟窿了。
6
原本，江火生他爹指望着江火生娶了媳妇，多少能收收心。但当他眼见着江火生又故态复萌，终于明白，自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内心极度失望的江火生他爹，天天冷着脸骂儿子不学好，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媳妇儿到底也受不了江火生这副德性。有一回，她说要回娘家，从此一去没回头。
江火生他爹曾经去寡妇亲家那里找过几次，但寡妇每回见了他也不说话，只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嚎哭，间歇冒出一句：我那苦命的闺女，你是死是活，还给娘捎个信啊！
江火生的大儿子那时已经懂事了。他哭着跟爷爷说：爷爷，娘不会回来了。她走的时候就说了，让我跟我弟别怪她心狠，她实在是没办法。
江火生他爹做了一个决定。
他托人告诉江火生，媳妇没了，江火生也不用回家了，回了家，也没他住的地方，没他一口饭。
江火生听说后，噗嗤一笑，说我这就回家，看那个老东西又作什么妖。然而，没等他走到家门口，就见他爹一个转身进门，又一个转身出来。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把菜刀。
江火生轻蔑地笑了。他满不在乎地吆喝：滚一边去吧，不然，小心我夺过那把刀，劈了你个老不死的。
他爹毫不示弱，冷冷地说：你个狗日的今天敢进门试试。我他娘的拼了老命，也先劈死你个王八羔子！
江火生又喊已经懂事了的老大，让他把疯爷爷给推开。哪晓得，大儿子拖着两个弟弟怯生生露出头来，虽然一脸害怕，却异口同声跟江火生说：爸爸你走吧，我们只要爷爷。
江火生气坏了，开口要骂那三个孩子，却听大儿子一边哭一边说：爸爸，你气走了妈妈，也从来不管我和弟弟。你不是好爸爸！
刹那间，江火生的心狠狠疼了一下。他想起娘临死前那一脸绝望的平静，想起自己当时哭喊着，问娘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江火生的脸上瞬间如同蒙上了一层青灰。然而他还是嘴硬，他跟他爹较劲儿：你今天要是不让我进门，我让你到死都看不上我一眼！
老头子这回真是铁了心。他比江火生还要恶狠狠地大吼：你他娘的现在就给老子滚，爱死哪死哪去，老子一眼都不想看到你。老子有三个孙子呢，不稀罕你狗日的给我养老送终！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火生的火也冒起来了。他心里想，媳妇儿媳妇儿跑了，爹爹不待见自己，儿子儿子也不喜欢，这个家还有啥好留恋的？
江火生转身走了。走的时候，头也不曾回过一下。
他没有看见，他爹搂着三个孙子老泪纵横的模样。他也不知道，那个已经被他折磨了许多年的爹，瞬间好像又老了十岁。
7
一晃就是二十年。七千多个日日夜夜，江火生没回过一次家。
其实，他就在离家不远的县城。开始时，他给一家建筑公司当保安，后来发现保安没有工地上挣钱多，他又跑工地上干苦力活儿。
江火生有的是力气，干活儿也不藏奸，所以很受工友们喜欢。工地上偶尔会来几个小流氓捣乱，别人都往后缩，只有江火生敢出面阻拦。慢慢地，江火生就被老板注意上了，并且越发青睐。再后来，江火生在老板的提携下，一步一步当上了包工头，又一步一步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
烟酒赌博，早在江火生离开家的那一天，奇迹一般地戒了。他挣来的钱，一部分用于拓展业务，一部分攒着。
他曾经托人给他爹送过一回钱，说是给三个孩子上学用。不想，他爹又给退回来了，还叫人带话给他，他自己能供得起三个孙子，不稀罕他赌场上来的脏钱。
江火生心里那个气啊，从此再没联系过他们。他把全部的心力都用在了挣钱上，也确实挣了不少。挣了钱，他依旧不乱花。他在城里买了三套房子，却始终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偶尔，江火生也会想起娘，想起爹，想起被自己气走了的媳妇和三个儿子。想多了，心里便特别不舒服，但究竟哪里不舒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有钱的男人，身边怎么能缺得了女人？江火生自然也受到很多女人的青睐。有的是真心想和他过日子，有的则是图他的钱。但不论是啥样的女人，一旦有人跟他表白或是撩骚，他一律脸一冷：你走（滚）吧，我跟女人没缘。
日子久了，大家都说江火生要么是身体有病，要么就是同性恋。他也不解释，落得个彻底清净。
江火生是在外省谈业务的时候，接到大儿子的电话的。二十年了，儿子头一回跟他联系。电话里那一声爸，差点没让江火生泪崩。
儿子哑着嗓子说：爸，您回家吧，爷爷没了！
儿子的话，听起来轻飘飘的，轻得让江火生觉得自己的心也一下子空了。
这么多年，他虽然在碰了那回钉子后，就没再跟爹联系，但他始终关注着祖孙四人的点点滴滴。
江火生知道，他爹把自己的三个儿子照顾得很好。大儿子大学毕业留省城了，二儿子回老家做了教师，说是多个人照顾爷爷和弟弟，三儿子马上高中毕业，成绩也很出色。
虽然，只要想到娘的死，江火生心里还会别扭。但他知道，自己对爹的那些仇恨，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可是，江火生也晓得他爹对自己的态度。每次，有人在他爹面前提到江火生，说他儿子在城里咋样风光的时候，他爹永远都会把老脸一寒，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江火生知道，自己对爹早已只剩下感激。可想到当初爹说的那些绝情话，再想想他平常对自己的那个态度，江火生到底拉不下脸来，主动回去叫一声爹。
没想到，爹说走就走了。
8
儿子们告诉江火生，爷爷是突发脑溢血走了的。临死之前，只来得及说了两句话：我对不住你们的奶奶，但是我有脸去见她了。
江火生有点懵。他问儿子，你们可晓得是啥意思。儿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
江火生让他们有什么话直说。末了，还是老大说：爸，其实，咱们不是爷爷的亲孙子。所以，您也不是他老人家的亲儿子。
江火生脑袋嗡的一声响，瞬间感觉天旋地转。他定了定神，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仨兄弟，可不敢胡说。
儿子们这回没再犹豫，齐声强调，大哥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9
江火生从儿子的嘴里，听到了一段自己从来不曾了解的往事。
江火生的娘，年轻时候是料豆滩一带出了名的漂亮姑娘，加上家境也还不错，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当年，同村有很多小伙子偷偷喜欢她，包括江火生他爹。然而，她一个也看不上眼。
有一年，村里来了几个插队知青，江火生他娘的眼神一下子活泛开了。没过不久，她便和其中一个知青谈起了恋爱，还偷吃了禁果，并且还怀孕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出知青可以回城的消息。那个头天还和她海誓山盟非她不娶的知青，立马与她断绝关系，毅然决然地踏上归途。
眼见肚子一天天变大，快要被人看出来了，江火生他娘万般无奈，找到一直喜欢着自己的江火生他爹。然后，不顾江火生外公外婆的极力反对，在最短的时间里，和江火生他爹草草结了婚。
刚开始，江火生他爹还挺高兴。自己一个没爹没妈又没念过几天书的穷小子，能娶上全村一等一漂亮的姑娘做老婆，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因此，他对妻子百般呵护，舍不得让她干一点儿重活脏活。
直到江火生出生的那一天，江火生他爹发现日子不对头。再笨，也知道这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了。
江火生他娘眼见瞒不下去，哭着把自己和那个知青之间的孽缘，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知道了真相的江火生他爹，觉得心里窝火极了。可是，人已经娶进门，而且确实是自己真心喜欢的女人。若赶她回娘家，她的名声就毁了。他不忍心，也舍不得她离开。
只是，从那以后，他对江火生的娘再没有说过一句暖和话。江火生他娘自知理亏，永远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她的卑微，没能给江火生他爹带来丝毫安慰，反而时时提醒他，她曾给他造成了耻辱。
江火生他娘到底也绝望了。她悔恨自己为了遮丑，做出了对江火生他爹不公平的事情。她曾努力想要和江火生他爹好好过日子，为他生下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好缓解江火生他爹心头的怒火。可是，她再没能怀上。
江火生他爹的冷暴力带来的痛苦，还有自己做错事情的悔恨，双重折磨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想，如果她死了，江火生他爹就不会再酗酒了，也可以找个知冷知热的女人，重新开始生活。
结果，在江火生他爹又一次烂醉如泥躺在灶前时，她喝下了一整瓶的农药。
妻子的离世，让江火生他爹追悔莫及。无论如何，妻子追求爱情没有错，有错的是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而他自己，为了所谓的面子，所谓的贞洁，不知不觉成了和那个男人一样，成了杀死江火生他娘的帮凶。
怀着对江火生他娘的无怀歉疚，他下定决心要把江火生好好抚养成人，以弥补对妻子的亏欠。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的过错，在江火生幼小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们，竟是成了一对水火不容的父子。
当初，他赶江火生离开家，实在是眼见着江火生日日沉沦赌博，怕他以后走上一条不归路。于是，他下狠心逼江火生出走，断了他生计，指望他能在绝境中痛改前非。
他不要江火生捎回来的钱，固然确实是用不到，更多则是担心。他怕一旦他就此与江火生和解，江火生又会在那些赌友们的勾引下，重新回到以前的状态，甚而导致父子结怨更深。所以，他才说了那些狠绝的话。
儿子们还告诉江火生，其实爷爷一直挂念着他。江火生的电话号码，就是爷爷有一回偷偷跑去江火生公司，好不容易找人问来的。
爷爷还跟他们说：我知道，你爹那王八羔子，心里恨着我呢。他说不让我再看到他，其实他不想见我才是真的。哪天爷爷要是不在了，你们一定把爷爷烧成灰，再去认他。爷爷可不想死了还惹他生气。
听完儿子们说的话，江火生扑通一声跪倒在爹的遗像前，涕泗横流。
作 者：江雁。原名江艳，江苏省宿迁市散文学会会员，宿迁市古琴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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