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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女性词人虽然不下五十家,也有午梦堂家族那样出色的词人,但其中最特异而出色的一位,则要数江西安福人刘淑。刘淑(1620-?),一名淑英,字静婉,江西安福人,明代扬州知府刘铎的女儿。刘铎因忤触宦官而被害致死,当时刘淑7岁,后来其父亲被益为忠烈,这使刘淑一家满怀对于明室的感戴和报效之情。她在母亲的教育下长大,学会了诗文书画,并为随时报效“国家”而学习兵法剑术。刘淑16岁嫁与同县王蔼为妻,18岁守寡。明社倾覆之后,她在1646年倾家资招募一旅兵马,自己披甲训练之,欲以报效明社。当时南明将军张先璧驻兵永新,刘淑率所部去见他,向他慷慨陈诉“大义”。而张先璧则如变易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对自身进退取首鼠两端的心态和计策,且流露出欲纳刘淑为妾的意图。
刘淑大怒,拔剑欲斩张而不果,在自知无力回天的情况下,解散部属,使归田里,自己则造一小庵,名之为“莲舫”,归心佛门,又迎母归养,并自教其子,含恨而终。其所留文字被编为《个山遗集》七卷,其中以诗文为多,词仅一卷。首先应该说明,她的各体文学都取得了高度成就,这是因为她的心里藏着一段别人所无的奇气和悲愤。她是一个没有能够如愿实现报国志向的失败英雄,也是一个难以疏散这种压抑之怀的奇特女子。这样,来自自认不凡的骄傲自许和来自事实不偶的悲愤郁闷乃至极度悲凉,就在她心中冲突不已,使她形成一种急直悲鸣的抒情心态。她的各体文学中,都有着苍旺奋厉的斗志与悲凉低沉的情感在回旋。这使她的作品与历史上的英雄之作本色相近,而与一般女子文学的抒情兴奋点及抒情风格则不甚相同。
如她的《喟然》诗,写自己作为奇侠女子却报国无望的一腔悲愤:“欲取元珠赤水澜,烟霞无主怅征鞍。偶驰杨柳楼边马,误却芙蓉镜下冠。幕府坚城无侠女,未央佩剑少奇男。藏香隐玉乾坤内,袖里青霓贯斗寒。”境界与风格都与他人之作绝不相同,尤其是那种挥斥人间的意气与识力,是除了李清照诗歌外的以往女性作品所未曾梦见的。对于自己作品的品格和内涵,刘淑曾在全书自序中作出了形象化的概描:“劂月剞天,不假蠹鱼故纸;墨阵管锋,弗窥公孙击剑。嗟乎!锦水沉仙,塞云泣雁,自断此生,天问奚答。乃细碾霜蕊,函之冰笈。愧补斋坛之风雪,聊寄漆室之悲操耳!”除了“墨阵管锋,弗窥公孙击剑”是她对自己书法品格的表述外,其他皆为对于自己文学性格的界定性描绘。
这样的描绘,把她面对自然时的笔墨和心思之勇毅、生动,把她心里深深沉淀着的失路英雄的悲愤和她作为一个未亡人的悲凉与,自决,都表达了出来。因为濡染着宋代以后词道汇于诗道的文化传统,刘淑的诗歌与词,在题材和风格上也不作意分别。与诗歌一样,其词中流淌着的最深悲痛,就是那无人会意的失败豪杰的悲痛。这余痛,当她想起自己当年扶父柩归来时的报国宏愿时,显得沸腾不已:“洒泪别秦关,木兰舟,寄小湾。丹心不逐出笼鹇。桃花马殷,屠龙剑闲。长祛半月里,羞颜病孱孱。岂堪殉国?宜卧首阳山。孤生天地宁有几?已占了、三之二。从容冷瞰尘寰事,半缕佯狂,一函愤烈,恼得天憔悴。买刀载酒空游世,笑看他、巢虫负李。长天难卷野无据,惟有孤生是。”(《黄莺儿感怀禾川归作》)
她想起当年从秦中扶柩归来时候的一片丹诚,如今也只能蜷曲于心中,那当年用来报国的桃花马和屠龙剑,如今也失去了用世的机会,只剩下一身的病痛和满怀的愤烈,她如今只有佯狂游世,笑看(冷瞰)这非复当时的人间。这是一种摆脱了性别自范的生存境界。而在完全未能实现理想的今天,唯一可以让她得到安慰的是,尽管遭受了旁人的笑骂和不解,但她觉得自己是天地间少见而不凡的“孤生”(孤独者)。这样的自我期许,也并非常境中的男女所能梦见。她的余痛在她面对一些能引起遐想的自然物面前,会借因发酵而变得浓烈。如她那首在意境营构上富有独创性的《清平乐●菡萏》就是如此:几年沥血,犹在花梢滴。流光初润标天笔,聊记野史豪杰。碧笺稿阅千章,拈来无那成行。散作一池霞雾,空余水月生香。
她的这些菡萏是带有象征色彩的花朵。或者说,她看的是菡萏,看见的则是自己的心血濡养出的精神花朵。在面对自然物时,她的精神内倾而沸腾。她觉得这些花朵如同破晓时分一枝枝警目的标天巨笔,它们把那些未成事功的豪杰记人了野史。由这个灵感的启发,她觉得那满池的荷叶正像与那巨笔相配的千章野史书稿,她甚至可以一行行地去阅读它们,感受它们的存在一尽管这存在与别的存在一样,终归苍茫,但即使那碧血已经散为霞雾,这“池”中的水月却有“菡萏”散不尽的余香一此处她借力于佛家的水月禅喻,却融入了自己的理解。值得注意的是,她用无复依傍却又极为深透的笔力,写出了自己举兵失败之后无人会意又归人苍茫的余痛。因为其笔力的深透,所以与前首词一样,它能引起读者感情上异常强烈的震撼。
其《蝶恋花●季春雨》也是如此:乱红飞尽春山小,瘦锷弹云,如哭还如笑。可堪芳草连天杳,梦魂空曳长安道。乳梅滴滴莺声老,病怪贫魔,驰逐无休了。浓雨送春歌到晓,愁心都倩碧天稿。这首词采用传统的伤春题材,传达的却是完全的政治情感,即强烈的亡国之悲。在词史上,这一抒情方式在南宋末年词坛上就已经大量出现,但本词在风格上,并不像宋末此种取径的抒情作品那样柔软隐曲,而是柔中有刚,曲中有直。她举剑指天、如哭如笑的神态和“梦魂空曳长安道”的正面抒情,在前此的伤春以寄亡国之痛的作品中,因为词人的忧谗畏讥心理,很少有此笔墨,这就显示出女词人词作的特别神采。词上片所描写的春残之景,大笔概描,精力弥漫,而无粘着于具体细节的兴趣,显示出描摹外境并非她的兴趣所在,而亡国之悲才是令其沸腾难宣的感受。
在下片中,她将自己失志悲凉的生命感觉也打进去,“病怪贫魔”无休止纠缠,作为遭受重大政治打击后的反应,令她长歌当哭,觉得满怀的幽情只有碧天了解,并能借这场送春的浓雨来代她下一场痛泪。末句的“稿”字,下得虽涩而巧,请老天为她的愁心写稿子,把只有老天才能了解、才能宣发那无边痛苦的意思,表达得相当透彻。这一政治失败的余痛深深地影响了她的生活和心理状态。她无论表现什么词情,总能让人感觉到,她一生中最强烈的希望的破灭带给她的心理创伤。比如其《踏莎行●为宠微表嫂作》、悼亡词《西江月●感故》,其中都有着类似的自我凭吊之意。而其《眼儿媚.梦妹》,更是这一抒情风范的代表作。其词云:雨里秋人梦里身,拈笔自成评。丹桂名淡,芙蓉家冷,芦花命轻。悬岩落月无些碍,著影似关情。半联残句,几叠云和,一弄琼笙。
这首题为梦妹的词,其实是她对自己的定评。起句一笔包拢,令人鼻酸。接以三种花卉意象进一步作出解释,将命运零落的忧伤点透。过片暗借杜甫《梦李白》诗中“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的语意,表达她的梦妹和思妹之情。结韵写梦醒后难以排遣梦所带来的情绪,含蓄地表达了她与妹妹的精神相似性。以上的“自成评”,也裹进了她对妹妹的同怀之感。总之,刘淑的词,无论是直接表现她的政治余痛还是她的日常生活所痛,都有着相当强烈或深刻的情感底蕴,也有着颇为特异的抒情手段和抒情风格。在她的情感世界里,经常滚动着乌云和雷电;在她的笔下,经常驱使着天地自然的万端流走,如“瘦锷弹云”、“愁心都倩碧天稿”、“长天难卷野无据”之类。
这表明,她那超出常人的情感和美感体验,惟有这些独创性极明显的意象,方能传达于万一。而这样的抒情方式,无疑强化了其抒情的力量和情感的魅力,刷新了女性词所能给予的美感体验。她确实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做到了不事依傍、唯取己意与己境融会的境界。这一完全的独特性,使她虽无意于以词为业,却成了晚明女性词坛上闪闪发光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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