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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个下雨天的早晨，我拄着手杖、打着伞，离开居住的公寓楼，沿着既定路线往前走。还没走出小区，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从后传来，一人跑到伞下，轻轻碰了碰我撑伞的右胳膊。一位年轻姑娘的声音说：“你好，请问能跟你一起走到小区门口吗？我没有伞，正要去门口超市买一把。”
我说：“好呀。” 原本目标是小区西侧门的我，不动声色地撑着伞走向小区北门。出北门，再走20米，是一家街角超市。姑娘道了声“谢谢”就钻到超市里买伞去了。我转身继续我雷打不动的早晨散步。
这位姑娘浑身散发着一股似浓似淡的香气，未见其人，先闻其香。从雨中偶遇，到一路走到超市门口，这香气一直在我鼻尖萦绕。至于这位姑娘长什么样子？嗯，奇怪，有点想不起来了。哦差点忘了，我是盲人，是看不到姑娘长相的。
我所在的这个南方小城市，此时正是多雨的季节。每天早晨都会淅淅沥沥下起不大不小的雨，到中午左右，云销雨霁，天空放晴，除了脚底下偶尔踩到泥水比较讨厌之外，倒也算气候宜人。我有每天早晨散步的习惯，拄着拐慢悠悠离开居住的小区，在周边的大街小巷绕一圈。再沿着穿城而过的河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最后回到家里。散步沿途，路边小吃店里早起工作的人吃面条的哧溜声、油条放到锅里的刺啦声、急急忙忙上班上学的人的呼唤声、飞驰而过的汽车的引擎轰鸣声、河水流淌的哗哗声，比起浓缩咖啡和闹钟，能更加有效地让我的头脑和身体苏醒过来。所以我很久以前就养成了这样一个早晨散步的习惯。尤其在下雨天，雨滴砸在伞面上的清脆声响，可不是平常能听到的。我遇到的一些人说：你明明是个年轻人，怎么活得跟老头子一样。我笑而不语，也许我就是喜欢这样慢悠悠的节奏吧。
2
又一个下雨天的早晨，我仍旧拄着拐、撑着伞，出门散步。还没走出小区，一阵熟悉的香气袭来，一人走到我伞下，轻轻碰了碰我撑伞的右胳膊，说：“不好意思，请问能跟你一起走到小区门口吗，我没有伞，要去门口超市买一把。”
我笑了笑说：“上次买的伞呢？”
姑娘这时也认出我来，不好意思地说：“晚上回来的时候没有雨，很容易就把伞忘在店里了。第二天早上一下雨，只能重新买伞。因为健忘已经攒了好几把伞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说：“没事，走吧，我送你去超市。”
于是我们撑着伞慢慢走到小区北门的超市。姑娘让我在超市门口等一下，然后一阵风一样跑进了超市里。我百无聊赖地等了一小会，姑娘重新从超市里钻了出来，说：“麻烦你两次了，真是不好意思，来，我请你吃雪糕。” 说完把一支已经去掉包装纸的雪糕塞进我手里。我们互通了姓名，我叫S，她叫N。递给我雪糕时我们的手不小心碰了碰，她的手指冰凉柔软。
又过了几天，我早晨撑着伞正在小区马路上行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和一阵熟悉的香气传来，一个熟悉的人来到我伞下，轻轻碰了碰我撑伞的右胳膊。这次她没有说话。
我说：“又把伞给忘了？”
N不好意思的“嗯”了一声。
我不无揶揄地说：“你这健忘症也有点太厉害了吧？”
N有点气鼓鼓地拍了一下我右胳膊，闷闷不乐地说：“我有什么办法嘛，记不住就是记不住呀。”
我忍不住哈哈一笑，说：“别郁闷了，走吧，你在哪工作，我送你去。算我求你了，别再去超市买伞了。”
3
我们穿街过巷，来到N姑娘工作的地方：一个街角小花店。一路上略微尴尬，我想找话说，又怕说错话。N姑娘伸左手牵着伞柄帮我引路，我们小心翼翼地行走，避免胳膊有太多触碰。不咸不淡地聊着天，尽量避免视线交流。哦我又忘了我是个盲人，是没法跟人有视线交流的。
走进店里，N姑娘满足地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怎么样？你喜欢花吗？”
我说：“喜欢的，不过跟你们喜欢花的方式有些不一样。”
N姑娘说：“哦？怎么个不一样法？”
我想了想，说：“大家选花，会考虑颜色是否鲜艳、造型是否别致、搭配是否合理、包装是否精美、香气是否迷人，我因为看不到，所以对花的感受会简单许多，只剩下‘香气’二字。我也不太懂花，只能随便讲讲有些花的香气带给我的感受。像兰草的香气，很清很淡却很有存在感，每次闻到，都有一种清风徐来、置身月下山谷的感觉；桂花的香气浓烈一些但是很舒服，每次闻到，都会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跟狐朋狗友们爬桂花树采桂花酿桂花酒的往事；梅花的香气，常常闻了许久还察觉不到，一瞬间反应过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原来已经迷醉在这淡淡的香气里这么久了；玫瑰嘛直接一些，不管你喜不喜欢，一股浓烈的香气直冲大脑，心情好的时候闻着是极好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一般般了。”
N姑娘愣愣地说：“月光下的山谷？爬树采集桂花？” 我幽幽地说：“我又不是一直看不见的。” N姑娘连忙慌不迭地道歉。我能感觉到前方空气传来的温度，可能她已经涨红了脸。“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我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是瞎子。” 我挥挥手无所谓地说。
4
花店的生意一般般，我闲着没事，逗留在花店，一边嗅嗅香气，一边跟N姑娘聊天。
N姑娘问我：“你白天不用工作的吗？” 我说：“我晚上工作，现在是休闲时间。” N姑娘来了兴致：“哦？晚上工作，这么神秘？你是做什么的呀？” 我神秘地一笑说：“不告诉你，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带你去看一看。”
就这样聊聊天、自己坐一旁想想事情、有时候帮帮手，没一会就到了晚上六点，花店打烊时间。我帮忙拿着N姑娘遗留在花店的五把伞，跟N姑娘一起从花店走出来。N姑娘又请我吃了根雪糕。这次我两只胳膊上都挂满了伞，N姑娘笑嘻嘻地举起雪糕喂我。她的手伸过来，我除了闻到雪糕上奶油巧克力的甜香之外，还闻到一股她手臂上传过来的、熟悉又陌生的香气。
吃完雪糕，我说：“走吧，带你看看我工作的地方。” 于是我和N姑娘各自抱着几把伞，穿街过巷，走向城市的另一个角落。N姑娘惊讶于我对道路的熟悉程度，我说，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即使眼睛看不见，自然而然也认识路了。
不一会我们走到这座城市的广播楼。我停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说：“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了。”
N姑娘惊呼：“难道你是电台播音员！？”
我不无得意地承认：“如假包换。”
N姑娘好奇地问：“那你是主持什么类型的节目啊？”
我神秘地一笑，说：“你等会就知道了。”
我把N带到播音室外，简单交代了注意事项。走进播音室，调试好设备，节目开始：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深夜鬼故事广播节目，我是小茅。今天给大家讲的，是一个《雨中偶遇》的故事。咳咳，故事是这样的。小张是小镇上的一位年轻人，有一天上午下雨，小张打伞出门。正走着，一位姑娘突然从身后窜出来，挤到伞底下，对小张说：“你好，能不能共用一下这把伞？我要去前面路口超市买伞。” 姑娘挺漂亮，浑身还散发着一种奇特香气，小张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后来，他又在雨中跟这位姑娘偶遇了好几次。每次这位姑娘都突然从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然后跟小张一起走到路口，消失在超市里。小张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为什么每次都忘记带伞，姑娘都笑而不语。小张暗中观察，这姑娘是从自己居住的公寓楼里走出来的。但是他周末不出门，趴在窗户上看公寓楼进进出出的人群，却从未见到过这位姑娘。后来机缘巧合，他看到一张几年前的当地报纸，得知之前有一位住在这个小区的、在花店工作的姑娘，在一个下雨天出门到超市购物，不巧刚好遇到超市抢劫案，混乱纠纷中被劫匪一枪打死。小张看到旧报纸上死去姑娘的照片，觉得似曾相识。连忙打电话给房东，连番追问之下，房东支支吾吾地承认，之前那位死去的姑娘，正是住在小张现在租用的公寓里。小张惊慌失措，晚上回到家，把公寓翻了个底朝天，果然在储物间角落柜子里找到了一张女生的照片。拿起这张照片，一回头，发现照片中的、之前在雨中遇到的姑娘，正一脸无辜地甜笑着站在自己身后。。。
录完节目，走出播音室，伸了个懒腰。我能感觉到N姑娘就站在我面前，但是很奇怪，她默默地站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我说：怎么样，你觉得这个鬼故事吓人吗？
N“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走廊里回荡着她清脆的笑声。N一边笑着，一边跟我各自抱着几把伞，离开了广播大楼。
回公寓的路上，N好歹止住了笑，扭头（虽然我看不到这个动作，但总感觉她似乎扭头看着我）对我说：“你真是怪诶，居然把我描绘成了一个阴气森森的女鬼。”
我说：“哦？你不喜欢这个设定？”
N说：“还好啦，确实也挺吓人哈哈。嗯，其实我想问的是另外一件事。。。我真的有你的鬼故事里说的那么香吗？”
我说：“那倒没有，我瞎编的。”
N：“切。”
我嘻嘻一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几枝包裹好的花，递给N说：“来，这是今天帮你收拾东西时，在那些丢掉的花里面，我觉得香气独特的几枝。你也知道，我看不见东西，所以对事物的认识都只停留在不完全的层面，比如说花，我永远无法自己判断这几枝花到底看起来是否漂亮。有时候想想，觉得挺遗憾的。但是换个思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即使这几枝花卖相不好看，对我来说，足够好闻，就已经足够美好了。看不见，有时候还能增加一些神秘感。你闭上眼睛闻一下这些花，也许就能体会到我的感受了。”
N接过花，小声嘀咕着“也不知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使劲闻了一下。
我说：“怎么样？”
N慢慢走过来，轻轻靠在我胸口。我放下伞，伸手抱住了她，她没有拒绝。我轻轻地吻了她，她的嘴唇冰凉柔软。后来她跟我说，那天的月亮又大又圆，银灰色的月光洒在街道石板路上，分外浪漫。那天的月光想必真的很漂亮，可惜我看不见。
5
如果时间可以停留在那天，该有多美好。可惜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如同一条奔腾的河流，永不停止或倒退。
我跟N姑娘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平静的日子。每天早上我们一起散步，然后我撑着伞陪她去花店。她卖花，我看看书、聊聊天、发发呆、帮帮忙。到晚上花店关门，她陪我走到广播楼，站在播音室外听我满嘴跑火车讲鬼故事，然后我们一起牵着手乘着月光慢慢走回公寓。
一些日子以后，N渐渐不再满足于现有的生活。她觉得我们应该去更大的城市发展，可以见识更多的东西，赚更多的钱，为以后的生活寻找一个更宽广的平台。我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想过一定要见识多少东西或者赚多少钱。我很喜欢这个悠闲小城市的生活。她说我们应该换一些更“好”的职业，努力工作，先苦后甜，把时间利用得更有效率一点。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工作没什么不好，虽然收入不多，但能养活自己，做的还是自己喜欢的事情。要让我每天清醒的时候都紧绷绷地强迫自己做事，我感觉动力缺乏。她嫌我不上进，我嫌她太功利。我们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吵得越来越激烈。刚开始吵，一旦她难过地流下眼泪，我们就能慢慢停下来和解。但眼泪显然不是万能的，更何况到后来，莫名其妙的愤怒情绪已经盖过了悲伤难过，眼泪不再流，飞溅出来的，都是唾沫星子。
有一次我们吵得厉害，N歇斯底里地吼叫：你怎么这么自私呢！你难道就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未来？我们结婚以后怎么过日子？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我强忍住咆哮的冲动说：结婚？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吗？我原来是想跟你长久走下去的，结婚虽然只是一个形式，但是没问题。至于孩子，对不起，我不喜欢小孩，没耐心对付小孩，也没钱养小孩。
N似乎被我的话惊呆了，沉默了半晌，冷冷地说：如果你这么喜欢自由，那当初为什么要对我纠缠不清呢？
我不无讽刺地说：我是一个瞎子呀，太孤独了，需要人陪伴。谁都好，是个人就行。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N搬出了我的公寓，不久以后也搬离的我的城市。心灵的创伤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结痂，只是我的生活中，再也没有那个充满了活力的、散发着神秘香气的身影。
6
我是一个生活规律的人，即使目不能视，也仍然要每天出门散步，穿街过巷，聆听人们努力工作的声音，用力呼吸充塞天地的空气，感受阳光透过云层打在脸上的感觉。小城又到了多雨的季节，每天早晨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不大不小的雨，到中午开始，云销雨霁，天气放晴。几千米高空的水蒸气凝结成云，云再凝结成雨。雨水的降落似乎是必然，但亿万颗水滴里，哪些能够凑巧砸到我伞面上，带给我天籁般的听觉享受——除了“机缘巧合”四字，似乎也找不出别的解释。每天早晨我仍旧有跟雨水邂逅的缘分，但是那天在雨中偶遇到的姑娘，是再也见不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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