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
每到一个新的毕业季，翟天临和论文查重就要上一次热搜。
据教育部数据，2021届全国普通高校毕业生总规模是909万，同比增加35万，这意味着，今年可能要新创造出909万篇论文。
2019年是条分水岭，在那之前鲜少有人在乎查重率是什么，直到曾经的博士、演员翟天临在直播间轻飘飘的五个字“知网是什么？”最终引发了一场毕业论文严查重复率的地震，网友戏称，那是“天临元年”。
查重率最高数字从20%，降到15%，再到10%，电商平台上的查重价格却是平地起高楼，每一天都在上涨，而毕业生们却只能咬牙下单。
查重成了生意，而写论文的学生也在反复降重的过程中，产生了新的困惑。
算法
“以前只需要把论文交上去就行了，现在还要换着花样把论文包装成独一无二的样子。”刚刚经历了三次降重的张漾卡着点，点击发送，一口气突然松了下来。
即将毕业于某985高校的他，并不觉得自己写的论文有多大的“学术价值”，不过，他确实想通过这篇论文来记录自己大学四年的实习感悟。他大四长年忙于在某国内知名媒体实习，洋洋洒洒一万多字，记录了诸多采访案例和访谈内容，但背景资料和文献综述难住了他，于是只能借鉴前辈的一些理论框架。
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了他第一次打击。随后，他去淘宝买了第一次查重，150块钱，是他两天的实习工资。咬咬牙买下来，本来想等着第二天睡一觉起来差不多就可以直接上交，结果查重报告里的一片标红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格式不对，参考文献、底部的注释通通被标红，算是白查了。
这是张漾第一次在查重算法的面前败下阵来，“大不了一周的班白上了，毕业论文是大事。”张漾心想着，在办公室对着学校的统一格式修修改改一下午，眼睛累酸了就为检查外国参考文献的句号是不是用的英文格式，前后有没有空格。“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论文的形式比内容重要得多。”张漾又买了一次查重，心想着这件事情总归是可以告一段落了。
折腾
现实哪里会那么尽如人意，第二次报告，18.2%的重复，离学校要求的10%以下还差得远。更让人意外的是，出现重合度最高的一篇论文，居然并不在他之前浏览的文献范围之内。因为文章中有大量的事实案例没办法改，张漾只能“增加基数”，制造更多“漂亮的废话”，同时充分发挥缩句技能，把长句改短句，避免出现“13个字连续以上的重复。”
网上流传的初代攻略是，一句话主谓宾互换，把字句换被字句……但查重的算法已经越来越精明，而可供选择的同义词替换却面临着被用尽的一天，在越来越庞大的基数面前，降重已然成为了一门学问。
如今，把大段的中文放到谷歌翻译里翻译成英文已经不算什么新鲜的方法了，现在流行翻译成西班牙文再翻译回来，虽然看起来完全背离了中文语法，但确实可以降低一部分的重复。同义词替换和扩句也是秘诀。除了不能改的专有名词，其他的引用都要用自己的话说出来，实在不行，还可以把重复的内容做成图片和表格，插入到论文中去。
不过今年插图片和表格这招也过时了，知网又更新了算法，图片和表格也算在了文字识别区域。算法在进步，而这对于生产论文的学生来说，无疑是一种“折腾”。
“毕业论文研究什么不重要，而研究明白降重却很重要。”张漾觉得有些无奈。
“说实话，文章的很大篇幅其实都是一些案例分析，有些援引的新闻报道原话是没办法改的，我就只能用自己的话把他们复述一遍，再把他们放到注释中去，这样才能避免重复，但其实对于论文本身而言，质量是一种下降。”张漾说道。
今年研究生即将毕业的李彤，自知论文里有大量的史实，名人名言，所以前几次初稿的查重都选择了免费软件，结果后来对比知网的查重结果发现，查重率不升反降——“可能是知网并没有收录到一些之前报纸上的观点，反而是免费网站上收录到了，所以我在知网的查重率只有2.7%。”
“这就像设计衣服，明明可以整体设计得很漂亮，却偏要把衣服剪碎了，再重新缝起来，有时候就失去了原本的味道。”李彤说道，这篇经过多次降重后的论文，终究成为了一件一条条布料拼接起的衣服，句子越改越俗，失去了原有的大气，也失去了论文该有的味道。
各种价码的查重服务。
成本
当张漾准备第三次查重的时候，昨天还标价150块钱的查重费，今天突然就涨到了220块，张漾有点崩溃，但眼看着盲审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要是学校的一次免费查重机会再不过，这篇论文就要被打回去重写了。他只能咬咬牙再一次下单，买下了第三次论文查重。
这一次，他的重复率终于低到了3.8%，整体文章和观点都没有变，但阅读体验却差了很多。张漾甚至不愿意再仔细重读一遍论文，他相信，除了知网上那缜密的算法曾经三次逐字逐句读过他的文章，再也不会有人把这篇论文读得这么细了，包括他自己。他还亲眼看过导师的办公室内，精致打印的毕业论文被成摞堆在一起。
张漾觉得有些荒诞。他理解学校想规范学术不端的初衷，但条条框框框死的不只是抄袭的现象，也顺带着影响了正常的论文写作。
但是，一股脑的把所有问题全部抛给查重，也并不是张漾的本意。虽然他全程都在吐槽，但在一遍一遍修改的过程中，态度也从起初的完成任务，到后来认真提出观点和解决方案。
“现在回看这些经历，也不失为一种有趣。”在最后的答辩环节，张漾认真感谢了自己的实习单位和导师，“这篇论文是对我实习经历的回顾，也是我步入社会的开始。”张漾总结道，“吐槽可以，但论文只要认真写，查重总归是不会太高的。”
近日，武汉一所高校的大四学生发现，学校提供的免费中国知网账号被盗。查询后得知，其账号里附带的论文查重机会，被当作商品挂在某宝店铺上售卖。
论文查重是将写好的论文放入专业的资源库，并和其他论文进行比对，以保证没有抄袭、剽窃等行为。目前，大部分高校使用中国知网查重系统。
然而，多位应届毕业生告诉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自己的学校并不提供免费的知网查重机会。因此，为了确保自己的毕业论文查重率达标，他们只能选择从网上购买。可知网又没有官方售卖渠道，网上真假难辨。毕业生们常常显得很无奈。
经过和毕业生、店家等多方人士交流，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发现，论文查重背后乱象重重。
乱象一：碰上山寨查重网站，他们差点没毕业
毕业生小余就读于江西一所普通本科院校金融学专业，目前在杭州一家证券公司实习。一个月前，他还深陷论文查重的泥沼。
“我们学校要求毕业论文查重率低于25%。”小余说，自己的毕业论文研究人民币汇率和股票市场之间的关系，1.2万字，“虽然是我自己写的，但论文中涉及背景意义和文献整理，有一些内容是重复的，还是会担心自己的查重率。”
4月中旬，小余在网上搜索“论文查重”，就有不少查重网站跳出来。“有paperfree查重、papertime查重、paperYY论文查重等等。这些网站基本都是只要注册关注，就可以获得一次免费的查重机会。”
小余选择在三四个不同的免费网站同步检测，“我觉得这样既省钱，又能有一个大概准确的判断，检测报告结果都差不多，33%左右。”
根据检测报告，小余进行了降重修改，“主要就是把标红的语句换一种表达方式。不过我自己写的数据分析过程可能因为存在相似性，也被算作重复。”
4月底，向学校提交毕业论文的当天，小余却有点惴惴不安，“我们学校查重是用知网的论文查重系统，而我只在那些免费网站查过，也想确定下自己的降重结果怎么样。”
为此，当天一早，小余到某网络店铺上再次搜索“论文查重”，发现有很多宣称可以进行知网论文查重的店家，价格区间差异很大，便宜的只要10元，贵的则要上千元。
“我看了很多店，最后选了一家评分和评论都相对好的，叫思雅论文查重。”小余说，在这家店内，论文查重也分为不同价格，从10元到200多元都有，“我也担心被骗，最后还是选了相对便宜的一款，只花了几十元。”
付款后，店家很快向小余发来一个网页链接，该网页在醒目处写着：“学术不端文献检测系统”。小余在该网页上传论文，输入订单编号，并提交检测后，只等了十分钟，便看到了自己的检测报告。报告显示，重复率4%。
“我当时看了还挺高兴，觉得自己降重没问题。”这个数据让小余彻底放下心来，他随即向学校提交了自己的毕业论文。
可是学校的查重结果却远超小余的预料——“28%”。小余这才意识到，自己花钱买的是假系统。令小余庆幸的是，学校在规定时间前，有多次提交毕业论文的机会。根据学校的检测报告，小余再次修改论文，最终赶在5月9日答辩前，将自己的查重率成功降到了13%。
“好在我花的钱不算多，后来也忙着实习，就没再找店家理论。”回想起来，小余有点后怕，“毕业是大事，一旦被查重率耽误了，也太冤了。可我们根本找不到正规的知网系统账号。”
在一些社交网站上，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看到不少毕业生也面临和小余相似的苦恼。4月8日，一位硕士毕业生在知乎发帖称，“因为查重报告，差点没毕业！”其在文中讲述，自己曾在某电商平台花300多元购买了一次论文查重服务，结果显示查重率13%。可当自己提交论文到学校查重，查重率却变成38%。由于论文查重，他一度焦虑得睡不着。
乱象二：查重检测账号流向黑市，有人从中非法牟利
目前，论文查重市场鱼龙混杂。除了一些某网络店铺虚假宣传，利用山寨系统欺骗消费者，也不乏兜售知网查重服务的商家。
去年毕业的小刘曾花160元，在某宝上一家网络店铺购买过论文查重服务。“后来，学校的查重报告上还显示，该论文可能已提前检测，而检测时间就是我购买服务的那一天。”
然而，知网平台公告显示，知网学术不端检测系统一直仅向机构提供服务，且仅限于检测本单位文献。那么，这些商家手中的查重账号又是哪里来的呢？
通过检索，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加入了一个名为“论文查重降重”的QQ群，群内有近300人。
“这只是我的副业，刚做一个多月，反正年年都有毕业生，我靠口碑。”该群主称，自己老师手中有知网账号，可以代为进行知网论文查重。
“我不是中介，我是第一手资源，还有网络店铺要和我合作，但我的是正品，成本太高，他们都不要。”在游说记者购买其服务的过程中，该群主透露，“老师的账号一个都很贵，而且知网查得严。老师被查出来就是封号，还可能有更严重的惩罚。”
当小时新闻记者问及其检测报告是否可以核验真伪时，该群主说，“随机出核验验证码，不是每份报告都会有。”同时，他解释说，行业内都是这样，“我们只是保护老师的账号。”
除了在群内兜售查重服务，他也在某网络店铺上同步销售，标价273元，商品上标注着“PMLC大学生论文管理系统，与学校（教务处）结果一致。”在谈价过程中，该群主说价格最低253元，她声称自己只赚一二十元钱，“网络店铺上那些低于200元的都是假的，成本都要200块了。”
同时，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发现，群内还有专人提供降重服务，收费标准为千字55元。该店员说，自己本职是期刊编辑，但兼职做论文降重已有四年。
面对小时新闻记者的咨询，她再次向小时新闻记者推荐先在群主那里进行论文查重，“她是直接和高校老师对接的，学校的导师有官方账号，可以去知网查重。你以为有的学校老师为什么有三次查重机会，但只给学生查一次，还不是其他两次可以像这样搞出去给别人，来赚钱？”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还私信了某网络店铺中销量前几的知网论文代查重店铺，表示手头有大量的知网查重账号待售。随后，一名某网络店铺店主加了记者的微信，要求购买账号。
在店家与小时新闻记者的交谈中了解到，在查重热门的毕业季，一次知网的查重机会，最低的收购价是130元。而在某网络店铺上，号称可以提供学校同款知网查重的店家，本科生论文标价在180~260元不等，相比于去年有50~100元的涨幅。
“可以帮忙代测吗？”店家问道。由此可以推断，在真实的交易中，部分店家会把论文发到代测者手中。而这些被提前泄露出去的论文，安全性并非如店家所言会得到百分之百的保障。
在交易的过程中，店家并没有向小时新闻记者询问账号的来源，仅仅要求查看知网的查重报告。这事实上也暴露了论文查重交易的灰色地带。
根据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2018年3月下旬至4月28日期间，王某通过非法手段获取全国各高校学生在“中国知网”大学生论文检测系统的账号及密码，并雇人在杭州某小区使用上述账号及密码，盗用高校学生的查重权限进行论文查重，并将查重报告等检测结果转卖给网络店铺商家，从中牟取非法利益。
知网回应：一般只向机构提供检测服务，且费用一篇低至5元
针对知网论文查重服务乱象，知网法务部工作人员向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回应说，“知网学术不端检测系统从不向个人提供检测服务，只向具有教育或管理资质的机构，比如，高校、科研机构、出版社、影视作品单位，及像教育局、科技局等，有需求的职能部门提供服务，且仅限于检测本单位文献。”
该工作人员称，这套系统在2008年推出，其开发目的是遏制抄袭剽窃，打击学术不端行为。“我们的初衷是希望利用庞大的数据库资源，为具有管理资质的机构提供一种工具，帮助他们高效率地发现学生、科研工作者或创作者的学术不端行为。”
山寨论文查重网站
他介绍说，这套系统只是一个参考标准。如果我们将它提供给个人服务，反而变成帮助那些抄袭者洗白自己的作品，以此来对抗管理机构的监督，“我们不能既给管理机构提供盾，又给创作者提供矛。这样就违背了开发这套系统的初衷。”
知网学术不端检测系统包括系列产品，其比对的数据库并不一致，在提供论文查重检测服务时，知网有相应的质量与数量限制。“以本科院校为例，我们只提供本科论文相关检测服务，硕博论文就不提供。同时，对于高校，我们是按照毕业生数量的1.5至2倍提供检测篇数。”他补充说，“知网是根据各家机构的实际需求，签订协议。”
该工作人员称，考虑到企业的社会责任，知网向与其合作的全国研究生院和1万家期刊杂志社，免费提供一定次数的论文查重服务。“不过，随着论文查重需求的普及，面对其他机构，知网以成本价进行有偿销售。”他举例说，与本科高校签订协议时，一篇论文查重检测服务的价格区间在5元至20元不等。
同时，他向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透露，知网虽不向个人提供检测服务，但如果一位高校老师承担较大的科研项目，有若干科研成果需要进行论文查重检测，高校可出具相关证明，以机构的名义为其购买相关服务。“这种情况下，我们会为老师开设个人账号，附带其需要的检测次数。”他说，科研成果的检测费用知网通常一次只收取几十元，“如果是长篇出版物，相对贵些，但最贵也就在100元左右。”
针对倒卖乱象，该工作人员说，知网已关注多年，也一直在严查严打。
“大概从2013年开始，网络电商平台上陆续出现倒卖现象。当时还是倒卖账号，我们也只能进行投诉，让他们撤店。可后来，随着论文查重在高校的普及，特别是近两年，高校在查重率上要求越来越严格，通过网络向个人非法销售知网学术不端检测服务的行为愈演愈烈。”他颇感无奈地说，“每年五六月，就是这类违规倒卖出现的高峰期。为了追查，我们还自己掏钱去电商平台购买了不少，也已经对一些机构进行了警告和相应处罚。”
“网络监测数据与调查结果显示，不法分子主要利用合法使用机构的管理漏洞和个别管理人员非法倒卖等途径，盗用或窃取账号而大肆牟利。”去年4月，知网再次加大查处力度，知网学术不端检测系统上发布公告称，“对管理不善泄露或倒卖的，包年用户取消包年服务模式，重新核定年度服务数量。其他用户核减当年服务总量的10%。对于再次发现因管理不善账号泄露和倒卖的，暂停检测服务15天，核减当年服务总量的20%，并需提交账号管理整改报告。对于第三次发现因管理不善账号泄露和倒卖的，暂停服务。”
上述工作人员表示，为了加强账号管理，打击非法盗用、窃取和倒卖行为，今年，知网还会有新行动。
（原标题《毕业答辩季论文查重你花了多少钱 钱报记者暗访论文查重黑市》，编辑任征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