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效梅——效仿梅花凌霜傲雪、不畏严寒的清标风骨。
她是我的母亲，1961年孕育于外公外婆曾支边的青藏高原。“知道她来那天，天空湛蓝得像被水洗过，大片大片的白云如同草原上放牧的羊群，”外婆回忆道：“所以给未出世的孩子取了小名‘牧云’。”——我有时会想，倘若母亲真的叫做牧云，是不是她的人生会更加悠扬写意一点？
然而，冥冥中自有天意，母亲终归是人如其名，以坚强不屈的性格，历经曲折坎坷的人生，在芸芸众生中无声地独自绽放着幽香。
【花萼初绽于清寒】
从这张笑靥如花的老照片上，很难看出她在深山小村里贫寒辛劳的成长。那明快的笑容和眼角眉梢处勃勃的生机，充满了她对未来的无限希望与憧憬。
因母亲到来，外公外婆从物资贫瘠的高原返乡，不想途中渡江翻船，所有财物都被水卷走，囊中空空的二人只得回农村老宅徒手起家。1962年初，母亲便出生在了国家大环境与这个小家庭都极度困难的时期。
身为长女，小小年纪就得协同父母承担起繁重的田间劳动与琐碎家务，还要照顾接踵而至的弟妹……至今残存母亲手上、膝盖等多处伤痕，还无声地述说着幼时割谷子差点削掉手指、在高枝上砍柴不慎摔落之类惊心动魄的场景……这么被岁月洗练了十七、八年，她却真如红梅初绽般，出落得越发水灵，天生一把曼妙嗓音，又勤苦能干，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一枝花。
18岁的母亲，并不愿意将自己埋没在一眼望尽余生的农村，她毅然决然地背着家人跳上了前往县城的客车，从此踏出改变农家女命运的第一步。在城里，母亲拍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
【暗香浮动与岁月】其实城里的生活没有母亲想象的那么美好。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人进城可谓寸步难行。她去考川剧团，被拒之门外；找工作，屡屡碰壁；饥寒交迫下，也曾对未知的前程充满了迷茫。可她天生一股犟性，越是困难越不服输。最终在一家私人裁缝铺，母亲凭着心灵手巧的天赋自荐为学徒，并很快成为老板娘的得意弟子，逐渐在这座川北小城里立下足来。
20岁，她成了家。也许是太想在城市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也许是爱情的甜蜜让人无法自拔，哪怕男家瞧不起她农村出身坚决反对这门婚事，外公外婆也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不看好，他们仍然义无反顾地结了婚。缺乏双方家庭的支持，新组建的小家庭一贫如洗，租住一间不足10平米的小屋，全部家当只有几身衣物、一床被褥，锅碗瓢盆都是工友邻里好心凑送。初为人妻的她却不以为意，沉醉在两情相悦的山盟海誓里。
21岁，她做了母亲。分娩才3天，本就不喜农家媳的公婆，对长子弄瓦的消息更为不满。那个年代，正是严行计划生育的时候。一对公婆便商议将这个丫头偷偷遗弃，是母亲从产床上挣扎下来以命相挟，方保住了新生的女孩儿，又含辛茹苦地将之养大，有了今天的我。
尽管囊中羞涩，母亲还是在我满一百天时，尽力留下了母女俩的影像纪念。模糊的照片上，妊娠期微胖的母亲穿着借来的衣服，幼儿的小帽子、小衣裳都是母亲用邻居送的棉布拼接的……无论贫富，母爱总是悠远地散发着芬芳。
【风姿随改革怒放】1986年，命运的第二次转机随着时代的洪流迎面而来——国家改革开放的浪潮涉及小城，母亲敏锐地抓住了时机，做了当地较早一批“个体户”经营者之一。
此前，因为有孕，母亲不能再在裁缝铺里低头弯腰做衣物；生产后，丈夫微薄的薪水又养不活一家人，她不得不背着襁褓中的孩子四处做临时工。大约女性普遍有“为母则强”的本能，再艰苦的境况下，也会用单薄的身影支撑起一片天空，容纳着孩子生长，从嗷嗷待哺，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一天天长大……直到她开始干个体，家庭经济条件才得以改善。
当时“个体户”多被人轻视，母亲不顾旁人的闲言碎语，顶着风吹日晒，在街边用两条板凳架上几块木板，售卖从省城批发回来的布料。她面容姣好又能言善道，放在今天也算得一位“卖布西施”了，且眼光出挑，进的布料时髦、性价比高，很快便在商业街打出名气。
八十年代末，一家人搬进了独门小院，开了家门面，更以一万块钱为母女俩购买了城镇户口。那时的母亲，已经彻底褪去了乡土气息，烫流行的发，穿喜欢的衣，钟爱各式各样的高跟鞋，彻底满足了自幼爱美爱打扮的心愿……事业和家庭蒸蒸日上，正是她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阶段。
【情志被家变磨砺】若人生就这么迎风直上该多好，可是凌寒开放的梅花总要饱经风霜考验，志得意满的母亲猝不及防地被生活隐患给重重跘了一跤。
1991年，母亲将在乡下外公外婆家寄养了三年的我转学回城，欣喜家庭团聚之余，继续忙碌着她的生意，同时，满怀信任地把大半辛苦积蓄拿给丈夫投资建厂。她完全没有料到，当初那个克尽阻挠也要娶她的男人早已变心，他开设的工厂也因经营不善很快债台高筑；她更没有想到，东窗事发的一场家庭大战后，男人会连夜卷走仅剩的家底逃遁，留下母女俩面对各路恶形恶状的讨债人……
母亲呵，刚强是她应对外界的盔甲，家庭剧变却深深刺伤了她脆弱的软肋。
那段应付债务的经过母亲后来缄口不提，但我还记得她是怎样撑过经济与婚姻的双重打击。外公外婆闻讯赶来，接我们回乡下修养了一阵，有一天我给她梳头，惊觉不到30岁的她竟已生了白发。
1992年，失踪大半年的男人被外公在外省寻到，回来办理了离婚手续——十年夫妻，恩断义绝。离婚翌日，他再次丢下本该抚养的女儿出走，从此不知所踪。几日后，房屋被回收抵债，我流落在亲戚家，过了小半年，被暂时安顿下来的母亲接到身边抚养。
【勇敢地重新出发】命运是如此地难以预测，在母亲倍感前途未明、只能咬牙硬撑之时，峰回路转地遇到了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
那是一个傍晚，因避债无法再到街头做生意的母亲外出做工，我独自在赁居的简陋小屋里写作业，一位身姿挺拔的男士来敲门，腼腆地笑问：“你妈妈在家吗？”后来，他便成了我父亲。
父亲——这名从祖国边疆转业回地方的英武军人，一生保持着军人热诚、正直和善良的品格——我终于正式写下这个称呼。是他，给了随波逐流的母女俩一个栖息地；是他，让时常深夜垂泪的母亲重新开颜；也是他，让我真正认识并感受到了深厚宽广的父爱。
【寸心安处便是家】每次看着这张充满年代感的婚纱照，都会觉得：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要急、不要怕，你们总会在命运的转角处遇见。
很庆幸，我亲眼见证了父母简朴又不失温馨的婚礼，也见证了他们相携走过二十六载风风雨雨。
生活没有一蹴而就，重组的家庭需要更多的磨合。年过而立的父母，各自历经婚姻的挫折，对来之不易的家庭和生活更加珍惜。
在那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里，父亲兢兢业业地当他的小公务员，经常去周边水库、溪流处钓鱼回来改善生活。母亲经过努力进了地方电厂，朝九晚五地工作，生活重心转到了家庭上，照料我的生活、学习，或者闲不下来地织毛衣、养花。进入青春叛逆期的我也令他们头疼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考上大学，离开家门，也并未真正离开他们的羽翼。
【信仰凌立病创上】走笔至此，母亲的人生已快进了一半，按理说应该进入花好月圆、时光静美的阶段，谁知昔年的辛劳骤然引发病患，来势汹汹地将她几乎击倒。
2004年夏，母亲在成都华西医院做了颈椎手术，但腰椎间盘突出只能保守治疗。出院后，她在迁居成都的外公外婆家卧床疗养，被病痛折磨得日夜难寐，大半身无法动弹的情况下，用足跟将躺卧的凉席生生蹭出一个大洞。没多久，生理上的极端疼痛诱发神经失调，她又被转入神经病科治疗。
不知从哪天开始，母亲信仰了主耶稣。可能是找到了精神归宿，在艰难地和病痛抗争的过程中，她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坚强。信仰给了她重建身心的力量，对于她传福音、做祷告和礼拜的行为，我们这些持无神论的家人们是理解并支持的。
经过几年的复健与调养，母亲总算又能和常人一样活动。颈椎和腰椎疼痛不能根治，忍痛生活已经形成她的习惯。
【虬枝衬托起新芽】
一转眼，母亲已走过不惑，又经过国企改革下岗大潮，因病办理了内退。她的心态越来越安定平和，不再留恋未尽其才的往昔生涯，不再埋怨崎岖多舛的无常命运，将一切尽数交托到主的怀抱里。
50岁，她升级为外婆。新手妈妈工作和孩子难以兼顾，外公外婆协力承担起照顾幼儿的重负，国人的传统代代承袭，仿若轮回。
一脉相承的三代女子有极为相似的容貌和神情，也有如出一辙的性格特征和行为方式。于是不免叹服，血缘力量和家庭影响的强大。
都说“孩子是父母的影子”，回顾母亲和我自己的人生历程，常感觉奇妙：原来，不知不觉中，我早已沿着她的轨迹在前行……至于小小的第三代，虽说性格决定命运，但现下言之过早，尚且留给时光去见证。
【疏影映照着静水】人生那么长，日复一日地行进时，总以为什么事都来得及；人生又那么短，蓦然停下来回望，才发现很多事都未做完。
2015年，一向健壮的父亲突发脑溢血，那些时日一家人心底的恐慌不忍回想；万幸抢救及时，加上他出院后以大毅力积极复健，慢慢行动如常，却免不了有时反应迟钝。母亲近年来亦不时喟叹：“我也是时候安享晚年了……”
每每看到他们日渐苍老的身影，我便暗自难受，总是口口声声孝顺父母，然而忙于工作、忙于个人家庭，还要他们帮忙带孩子，真正能回馈他们多少呢？内心深处，对“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境况极是惧怕。
我能做的，无外乎尽快强大起来，接过生活的负荷，让父母也有闲情逸致赏花钓鱼、到处走走看看，父亲还计划着有空要带母亲重返边疆见见老战友……世界这么大，希望我还能多陪伴他们，感受生命中不曾见识的美。
【光阴道不尽芳华】所有繁复琐碎的往事已静静隐没到光阴深处，这简略的图文又怎能道尽一个人一生沧桑？正如宋人诗云“一生知历几多雪,绝好只消三两花。”（《老梅》艾性夫）我也只能以有限的笔力来留存母亲零星的芳华。
年近花甲的母亲，依然保持爱美的心性，维持苗条的身段，一贯喜好着裙，碍于腰椎问题不能再穿高跟鞋，也要尽量搭配得端庄得体；声音仍旧清亮，歌声婉转，兴起时跳支国标，身影同样曼妙；性情刚烈果决，又不乏谨慎仔细，一如往昔……母亲以她独有的姿态，点缀着未尽流年。
这就是我的母亲，她并非声名显赫的名人，未能叱咤商海，不曾掌权官场，只是一名平凡的中国传统女性。亦正是这平凡背后，深藏着个体生命的起伏跌宕，暗含着一名女性坚韧不拔的精神意志——恰似梅花劲节挺立、凌寒留香。
最后，以我最大的虔诚，尽心祈愿：父母家人，安康喜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