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批评陆游的一句诗，就是反对堆砌词句，玩文字游戏
陈能雄/文
每位诗词作者都有不同的创作思路，不同的审美理念，有人喜欢李白的奔放洒脱，有人喜欢杜甫的沉郁厚重，有喜欢的王维清新飘逸，有喜欢苏辛的豪放派，也有喜欢李清照的婉约派……很多诗人，有自己的独到的见解，不会因为某人是诗词名家，就一味奉承夸奖，会对他们一些诗句保留自己的看法。
陆游是南宋优质多产的诗词大家，创作了近万首诗词，写的多了，总难免会有几首平庸之作。小说《红楼梦》的作者，通过林黛玉之口对陆游的一些诗句进行“批评”，并提出自己的学诗理念。
香菱爱好诗词，本想求学于薛宝钗，可是宝钗是那种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女子，她觉得女孩子就应该在女红上多下功夫，终日舞文弄墨不成体统。于是，香菱就去请教林黛玉，可能两人都是原籍苏州，隐隐中有亲近感，林黛玉爽快地收下了这个女弟子。
林黛玉和香菱聊起了律诗起承转合、押韵合辙、遣词立意等知识，香菱听得津津有味的。香菱说她很喜欢陆游的一句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林黛玉却不以为然，她不赞同香菱去学习这类诗句，她觉得这种词句浅显空洞，了无诗意。
这句诗出自陆游一首七律的颔联，是他久坐书斋时所写，他在诗的前言中写道：“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二首。”其中一首是：
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是陆游描写自己在书房中点燃炉香，读书作诗，窗帘垂挂着，没有卷起来，香气萦绕于室内。砚台上的墨水，研磨了许久，作者却没动笔去蘸墨，兴许是文思枯竭，一时想不起该写什么句子。有人说，“重帘不卷”表明陆游旷达随和，隐居书斋，如香盈雅室；“古砚微凹”表明他满腹诗书，报国无门，似墨聚砚池。
平心而论，这句诗对仗工整，墨香四溢，确是是一幅好对联，很适合挂在书房里。然而，一幅好对联，放置在一首诗里未必都是好句子。我个人觉得陆游这两句诗，前半句挺好，后半句则有凑句凑韵之嫌。“古砚微凹聚墨多”，砚台的形状本来就是微凹的，也是用来磨墨盛墨的，陆游只是描写了砚台的性质，说明一个物理问题，虽然描述正确无误，但诗意却极淡。
陆游写了意味深长的上句，却对了一句平平无奇的下联。其实，这种现象是很多写诗之人普遍的通病。律诗要符合平仄，中二联要词性对仗，偶句最后一字还要押韵，写诗会受平仄格律的束缚，又会被韵部牵着鼻子走。所以，一般人写诗大多会选择宽韵，因为可以选择的韵字较多。如果不得已用窄韵则处处受制，难以放开手脚去写，像是憋着一股力没处使。如韵部“十五咸”既是窄韵，又是险韵，整个韵部只有十几个字，而且很多字用不上。你想想啊，一首律诗八句诗，就要在十几个字中选出四五个字为韵脚，让人怎么去把这八句诗写得通顺流畅、优美生动呢？
陆游创作那首律诗时，其他三联的句末用了“摩”、“和”、“过”、“歌”几个字，那么颔联最后一字就要在“五歌”韵部中寻找。陆游得意洋洋地写了上句“重帘不卷留香久”，下句最用哪个字和“久”字最对仗呢？找来找去，还真没有一个字比“多”字更适合的。陆游也只好围绕着这个“多”字去遣词造句，运气好的时候，奇思妙想可以得到佳句，运气不好、才思窒碍，也只好生搬硬套凑出一句来。
古今作诗词者，受制于韵部的岂止陆游一人，我们这些诗词后学也常常受此困扰，偶然想到一句好词奇句，却不合辙押韵，只好忍痛割爱。就连对陆游这句诗提出异议的林黛玉，也不能例外，她写诗的思路也会受韵部影响。有一年中秋夜，林黛玉和史湘云在凹晶馆联诗作排律，她们从一根栏杆的直棍开始数，数到头是十三根，就选“十三元”为韵部。林黛玉先以“三五中秋夕”起句，史湘云接下句“清游拟上元”，两人一边观赏夜景，一边对诗，临场发挥。
可是，诗句越到后面越难写，因为可用的韵字越来越少了。史湘云看到水池中有黑影在动，就扔了一块石头过去，水中的月影被荡散开来，惊起一只白鹤飞过池塘。史湘云马上想出了“寒塘渡鹤影”的佳句，林黛玉连连称赞，又连连叫苦跺足，竟有搁笔之念。是什么难倒了大才女林黛玉呢？原来史湘云的“寒塘渡鹤影”自然天成，想要对仗“影”字，在韵部中只剩下一个“魂”字。林黛玉不能往别字去寻觅佳句，只能在“魂”字下功夫。林黛玉看看中天皓月，又望望月下花影，联想到自己的身世，灵光一现，对出了“冷月葬花魂”之句。
林黛玉是大观园中的才女，其诗才不输于当时的进士举人。林黛玉作诗以立意为上，不会凡事都按部就班地遵循格律的条条框框。她教导香菱说：“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又说：“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
林黛玉讲求诗的意境，认为只要诗的立意高，那怕是平淡朴实的词句，也能营造出真情真意的境界来。写诗不能一味地去炫耀辞藻，堆砌文字，这样会使诗有雕琢的痕迹。她崇尚“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写作方法，是以她推荐香菱学诗要先细读《王摩诘全集》一百首，接着熟读杜甫七律诗一两百首，再诵读李白绝句一两百首，有了这些诗藏于胸中，再回头看看陶渊明、谢灵运等人的诗。
我觉得林黛玉的教学方法，不是先让学生钻研格律诗的写作技巧，而是先让她感受诗的意境。我们都知道唐代王维是田园派诗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林黛玉让香菱先阅读王维的诗，就是先让她在诗情画意中感受诗的语言、诗的意境。杜甫的诗格律工整，林黛玉让香菱下一步去学杜甫的诗，是让她学会格律诗的基本功，进而登堂入室。再去诵读李白的诗，是学其文辞华丽，发挥想象力，增强诗句的气势。最后，林黛玉又让香菱读陶渊明、谢灵运的诗，其实就是重归自然，回到诗的本真当中，这样才能写出清丽脱俗的诗句来。
林黛玉喜欢王维的诗，她的五律有王维之遗风，如她写的《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这首诗语句清新自然，画面唯美生动，读起来朗朗上口，没有华丽的文字，却能让人感受到美丽的田园风光，这才是诗的语言，诗的魅力。
林黛玉反对香菱初学诗就经常看陆游的诗，并非是贬低陆游，而是不喜欢他的某些作品，比如她就不喜欢陆游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之类的诗句。如果初学诗的人一开始就效仿这种写法，就会使诗句有矫揉造作之嫌，长此以往，就会陷入这种格局难以走出来。
林黛玉的格律诗辞工句丽，长篇古风写得更好，因为古风的平仄押韵没有律诗那么严格，在一篇诗歌中可以换韵，这就给了作者极大的发挥空间。她的古风《葬花吟》的情感悱恻缠绵、《秋夕风雨词》的句式跌宕多姿、《桃花行》落笔如行云流水。
林黛玉写诗的原则是，宁愿少写一句，也不去东拉西扯凑成一首诗，我想这应该也是他不喜欢“古砚微凹聚墨多”的原因之一。这也给了诗词爱好者一些启示，我们写诗常常喜欢互相步韵酬唱，按照既定的韵脚修改词句大意，很快就能模仿出一首来，但这种诗往往千篇一律，佳作极少。很多写诗者喜欢玩文字游戏，如写藏头诗、轱辘体、拆字诗、回文诗……表面看妙趣横生、新鲜奇妙，实则味如嚼蜡，试想，古往今来这么多诗词名家，有哪个是靠玩文字游戏传世的。
“诗以言志，词以抒情”，写诗要接近自然生活，真切实意地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而不是天马行空，绞尽脑汁，凭空洞的想象，拼凑出一堆文字来。文字不在新奇华丽，只要能直击人们的心灵就是好诗，就像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句子，平淡如白开水，但千百年来却使很多游子产生心灵共鸣，代代传唱，这才是于平淡细微中见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