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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农历七月十五那天我和姐姐通过一次电话，电话里我告诉她，我又梦到我的童年好友玥了。姐姐说，如果真是那样，你让爸妈他们今晚在岔路口给他烧点纸钱吧！我有些尴尬地说：“姐，这种事情，我怎么好意思和爸妈说呢？”姐姐安慰我：“那没关系！现在有钱人都信这个。毕竟都这么多年了，以前你们两个在一起玩得好，快过鬼节了，可能他也想知道他以前的好朋友现在都生活得怎么样吧……如果你开不了口，我替你和爸妈说……”
姐姐的话让我十分感动，心想一个人漂泊异乡，形单影只，难得在如此落魄的境地，还能有这样一个特殊的朋友，在另外一个世界挂念着自己。玥是我的邻居，时常笑容满面，同时比我年幼两三岁。我记得我读六年级的时候他还在读三年级。又或许是他上学的年龄偏大，抑或是他的身体本来就长得结实，因此看上去总觉得他和我没啥差距。现在仔细想来，他与我唯一的差距便是在我懂得爱情是什么的时候，他还处于懵懂状态，对此一无所知。上小学时我有个女同学叫玉，人长得好看，家庭也好，性格也好，后来还听说她们家里爷爷那一辈有亲戚在台湾。据说他们家就靠了这个发财，成为我们穷困山沟里的大资本家。玉本人呢，在学校里自然就成了诸多同学心目中的小公主。我跟玥第一次谈论玉是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小山丘上。那会儿山丘上种满了绿油油的玉米，我们就爬在玉米地里一边乘凉一边说。
我告诉玥，我有个同学长成什么样，有多漂亮，喜欢穿什么衣服。最后还说到有一年冬季，下好大的雪，放学时同学们站在屋檐下不敢回去，那次玉被人接走前还摔了一跤等等。对于雪中的玉，我还特地运用了许多形容词，比如鹅毛般的大雪，白茫茫的雪地。我说的时候我不知道玥到底听懂了没，我记得他只是很认真地爬在地上，一边听一边哦哦地点头
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和别人说起男女之间的奇妙感觉，尽管那时候还是个孩子。
在《月圆、月缺、月碎》这段经历中，现在想来我还漏掉了玥跟着我屁颠屁颠跑去跟那位不知名的姐姐要喜糖的情节。那天傍晚玥让我去他们家等他，他说晚上能要到很多喜糖，所以让我的婶婶，也就是他的母亲为他缝补小西装。那晚他果真战果累累，一套小西装的四只口袋全部塞满后见我吃完了他还抓一把递给我。我仔细回想，把那时候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一遍，想到最后我基本可以确认，那对新人坐在梅子树上摘梅子的时候不仅只有我在场，其实玥也应该是在场的。我们一起见证过太多的美好。我认为在我14岁，在他12岁以前，他留给我的记忆完全是美好的。一切的风和雨露，一切的风花雪月，都留有我们的一路欢歌。
我认为我们会像那对在梅树下说情话的新人，能够长命百岁，白头偕老。我认为像我们这样拥有浓厚友谊的发小，会一起长大，一起恋爱，一起找老婆，生孩子，然后变老。因为他曾夸我有颗睿智的头脑，很聪明，我则夸他拳头很硬，说话很搞笑，而且很能打架。我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天若有情的话，一定会让我们顺顺利利长大，一定会让我们叱咤风云！
可是天不如人愿，一切就在他12岁那一年的那个春天，那个油菜花随风飘荡、雪白的梨花蹁跹飞舞落了一地、小蜜蜂嗡嗡飞来、又被一阵春风吹走的灿烂季节，瞬间崩塌……
前两年我因为写作疲劳过度，身体并不大好，总是病怏怏的。好在姐姐听说我时常梦到玥，而且在梦中差一点就跟着玥走了时，并没有吓唬我，也没有多说。她只是心平气和地告诉我，这仅仅只是玥在另外一个世界思念我的原因。姐姐知道我们俩的感情，听她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就忍不住直往下掉。不过我那年迈体弱的父母却不像姐姐这般懂我，也不像姐姐这般淡定。他们一贯认为，梦到死人总是不好的，为此我的爸妈又给我打电话过来了，他们说：“杉，你一个人身在他乡，什么事情都要注意一点。他以前虽然是你的朋友，可他毕竟已经死了，你常常梦到他，可不是件好事。我们都听你姐姐说了你的事，今晚我们给他烧纸钱了，希望他以后离你远点，不要再干扰你的生活。你以后若是再梦到他，我们就得请法师了！”
挂掉电话，我的内心一阵刺痛。这种疼痛的来源并非是我那疑神疑鬼的父母，而是我很难接受仿佛一眨眼的功夫，玥与我竟已阴阳两隔十几年的事实……犹记得，玥死的那天我没有去看他。那时候学校后面有一条公路是通向我们村的，玥被送进医院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着他了，只是后来他的家人忽然跑到我家去，让我爸爸和他们一道进城，说是去抬一个人回来。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情景：正在上着课的学生，突然向窗口涌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人说，你们快看，抬死人呢！那时我静静地坐在教室的角落，一脸的茫然。没有悲伤，没有语言，没有恐惧，感觉像是一场梦一样，眼前的所有事物都模糊不清，灰蒙蒙的迷上了一阵大雾，就像盖在玥身上的那层白纱一样，朦朦胧胧……
玥是男孩，不过长得很清秀，在咱们村子里的所有小孩子中，他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活泼可爱的。虽然他的父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于一场意外，但他依然没有任何的感伤。我记得有一次我问他，玥，你还记得你爸爸的样子吗？玥想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说：“我记得他喜欢穿衬衣。”有时候，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记忆，往往会如此模糊，模糊得只剩下他喜欢穿的衣服，却记不住他的模样。就像我现在对玥的记忆一样，平时哪怕很努力地去想他，都无法将他的面容想起，只有到了夜里，他出现在我的梦中时，我才会很清晰地看到他的整个面庞。有一次当我进入梦乡，突然就看见他独自坐在他们家院落里的梨树上，梨花雪白，他在花丛中悠闲地摇着两只小腿。我问他：“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他回答：“我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没死。”我又问他：“你在阴间过得好么？”他淡淡地回答：“过得不好，日子很难熬，在下边活五十天，才抵得你们在外边的一天。”之后，我又问了他很多奇怪的问题，比如说投胎。他告诉我，他会在六年后的4月4日复活。醒来后我知道从科学的角度去看，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可六年后，当我去同学家玩，突然看不到不远处的乱坟岗上纸钱飞舞，这才想到，原来2004年的4月4日这一天，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
我经常在想，难道是玥在暗示我，让我去他的墓地陪他说说话吗？这些年在外地求学拼事业，我从未去过玥的墓地。与其说是时间忙，不如说是不敢面对。因为我总认为他还活着，我满脑子都是关于他的记忆。我记得玥曾在我家看电视然后电视的信号不好，于是两个人站在屋顶上使劲摇天线。我记得过春节时我发了十块压岁钱，玥发了八块于是我拿出两块钱请他看电影。我记得有一年下雪我们在玥家后面的小路上堆了一个大雪人然后开始打雪仗。我记得有一次我们用竹子做成弓箭我建议去山上打鸟，玥不去，我很生气。我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们一起去游泳，玥忽然抬起头看着蓝天喊：“杉，你们看，这就是万里无云吧？”
是啊！这就是书上写的，那年天空，万里无云。这就是我那黄鹤一去不返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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