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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死了，娘嫁了，剩下个孬子长大了。
孬子二十岁那年，越发地显得孬了。人长得个子不高，却宽肩大腚，粗胳膊粗腿外加一个大头。人常说，从小看大，三生至老。孬子长到这节骨眼上，大脑还不开化，依旧是石磙压不出一个屁——闷葫芦一个。孬子还能生出灵泛来？村人都预言，孬子一准又是个打光棍的料。
不过，孬子虽然孬，却有孬的好处。那时节，村人日子都难捱，一捧白米能换来一粒金豆。地里的红芋不时地有人偷，偷的人多了，队上就要派人看，派谁呢？灵泛人不能派，派去的敢说不是个明贼？就派孬子，孬子心实，不偷不拿，尽管放心，队长何天顺心里清楚，就唤来孬子：“你去南河那边看那块红芋地吧？”
“中。”
“夜里也在那里睏。”
“中。”
“放精灵些，防着有人偷哩。”
“中。”
孬子总是孬里孬气的一个词。
当天夜里，孬子果真就把被条搬到红芋地里。半夜时分孬子起来小便，一泡尿没撒完，便听到红芋地里有“嚓嚓”的声响。孬子一个激棱：有贼！便赤条条地往那发响的地方摸去。
借着朦朦的月光，他看清了：一个人，一把铲猪菜的小铲刀，很小心地把铲刀插入红芋埂，挖一根便放一根在身边的篮子里，铲几下，便停下来朝孬子睏的地方望一望， 听一听， 待到孬子粗硬的胳膊抱着那贼的腰时，才尖叫一声。这一声尖叫， 却使孬子松开了手， 他做梦也没想到，贼竟是芹芹。芹芹是大富农何老八的独生女。
许久， 孬子才孬里孬气地说：“芹芹， 你偷红芋， 我要报告队长”
月光下， 芹芹浑身发抖。
“芹芹， 你偷红芋， 我要报告队长。”
芹芹突然朝孬子跪了下来， 颤兢兢地说：“孬子哥，莫，莫，孬子哥，我， 我让你， 让你……”
芹芹冰凉的手抱住孬子赤条条的身子， 孬子觉得芹芹很软很软， 软得像他睏的棉絮， 软得连他也变软了，浑身麻酥酥的， 糊里糊涂，慌里慌张， 在红芋地里竟做了那种事。芹芹哭了， 哭得呜呜咽咽：“孬子哥， 这红芋让我拿走吧，千万莫，千万莫报告队长……我父病得厉害，等卖了红芋抓药，抓药。”
看着芹芹那白条条的身子，孬子孬里孬气地想：“人间还有这等好事， 真是痛快！以前我怎么不晓得哩？”想至此，他嘿嘿地笑着说：“你拿去吧，我不去报告就是了。”孬子做了一件不孬的事。
此后， 孬子夜里起来方便，总希望再听到那“嚓嚓”声， 却没有了， 芹芹不再来了。
孬子心里一直记挂着芹芹。
大约过了三、四个月， 有一天，富农何老八突然死了。孬子听人说，老东西有病熬不过， 一把剪子扎在喉口，自尽了。何老八下葬那天，芹芹披麻戴孝，哭成了泪人，孬子也在一旁落泪。埋完何老八， 芹芹找他来了， 一身素气， 不悲也不喜，平平静静， 把他看了又看， 终于说：“孬子哥， 是你害了我父哩！”
“不是他自己扎的么？”孬子两眼发直。
“是你，孬子哥，是你害了我父。”
孬子害怕了：“不，莫瞎讲， 是他自己。”
“不， 是你！自那一次，我肚子就慢慢大了。”芹芹真的向孬子撩起了衣襟。
孬子看见芹芹那隆起的又白又嫩的肚皮，呐呐的不知所措。
“孬子哥，你莫害怕，我嫁你，我只有跟你过日子了。”芹芹说。
孬子两眼发直，盯着芹芹孬看，嚼嚼空嘴，心里糊里糊涂，感觉不出是一种么味道，只是心里又来了红芋地里的那种感觉。
几天后，芹芹果真嫁给了孬子。村人不解，芹芹好齐整，何以嫁给了孬子？做了许多猜测，终也猜不出所以然。事后只有听房的人在新婚之夜听芹芹对孬子说：“那回事对哪也莫讲。”
哪回事呢？村人实又不知。
芹芹自嫁孬子后，俩人感情颇好，齐心协力，工分做得不比人家少一分。无奈两人都大饭量，分得的口粮却不够吃，芹芹便去田里挖野菜，孬子便在南河湾开荒。一年下来，好歹也不至于挨饿。但几年一过，情形便又大不相同了。芹芹到这个世界来好象特是为生小伢的，平均三年两个还多。芹芹竟一口气给孬子生下了六个伢。二男四女，往下依次取名豆子、稻子、谷子、香瓜、最小的一个儿子竟取名红芋。村人都说这名字不好听，孬子却一本正经地说：“有红芋吃也是富贵。”
这时节，孬子家的日子便很难捱。人口多劳力少，口粮也明显地分得少了。加上伢们一天天地长大，个个都成了贪食的猪克郎，任凭孬子，芹芹怎样勤扒苦做，肚子也依然喂不饱。晚上困觉，一张破床困八口，满床是腿，害得孬子许久不敢摸芹芹的身子。芹芹满算还不到三十岁，却比四十的还显老。时间一长，孬子这方面的兴头也渐渐没有了。
看看粮仓，口粮剩下一点点，看看床上张张小嘴吵着要吃，芹芹叹着气，孬子嚼着嘴，嚼了半天，孬子也没嚼出个名堂：“睏吧，睏吧，难得今夜不开会。”
睏到半夜，芹芹用脚踢醒了孬子：“伢他父，你醒醒。”
孬子以为要他做那事，咕哝道：“睏吧，睏吧。”
“他父，他父，和你说事哩！”
“么事？”孬子依旧想睏。
“河后那块地的红芋熟了。”芹芹说。
“嗯，熟了。睏吧。”
“明天，豆子和稻子的学费该交了，学校来催了好几回呢！惹得伢每天到校都哭着走。”
“嗯。”
“这个冬天我家可要饿肚子哩。”
孬子没说，睏意却全消了，就坐了起来。黑暗中，芹芹根本没睏。“他父，我想，我想下夜。”孬子咯噔一下，马上想起他们第一次那个夜。“你说话呀？”孬子依然不吭声。芹芹下了床，枕头下摸出一条布袋。孬子翻身下床：“要去，我去。”夺了布袋。天将明时，孬子家多了一口袋红芋。
南河湾那片地的红芋总是少，队长就又派孬子去看夜，孬子便推说出不来，夜里要把小儿子把尿。
这一夜，孬子又拎了口袋出门，到天明还不见回来，芹芹心里有些不安，日头出来还不见回来，情知不好，饭也赖得做。收早工时，工作队长领着一帮人来到孬子家，二话不说，进屋就搜。芹芹脸色煞白，果然从他们家的木箱里搜出一箱红芋。红芋被抬了出去，临出门时工作队长丢下一句话：“去大队给孬子送饭。”
孬子做了贼，村人几乎都不相信。
芹芹低了头去给孬子送饭。孬子果真被关在大队部，他从窗户里看见芹芹，讷讷地说，“红芋他娘，我叫他们捉了，他们就躲在红芋地里。”
芹芹隔窗把饭递过去：“他父，吃饭吧。”
孬子接了饭却不吃，看着芹芹说：“伢他娘，都怨你哩。”
“莫瞎说，吃饭。”芹芹的声音很低。
晚上，开批判会时，工作队长对孬子说：“说吧，孬子，为么事要偷？你可是贫下中农，贫下中农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好好想想吧。”
孬子看着满村的人，真的想了想，心里就又怨起了芹芹，就说：“是我老婆芹芹……”
这时，有人就问起他和芹芹的那个事儿。孬子糊涂了，真的全都讲了出来。工作队长做会后总结：“孬子呀，你上了阶级敌人的当，阶级敌人把你当枪使哟，你身边可有一条美女蛇哟。”
这些话，孬子全然不懂，回到家，六个伢困在一堆，孬子孬里孬气地看着芹芹说：“你是蛇哩。”芹芹站起来，给了孬子一个耳光，“他父，你真是孬子啊，真孬！”声音极其痛苦。
一连三天，停工批斗芹芹，与孬子不同的是，芹芹脖上挂 了一双破鞋。
第四天上午，芹芹对孬子非常温存：“他父，你的棉袄补好了，放在床头。”
“嗯。”
“伢们的衣裳放在布包里。”
“嗯。”
“晌午你吃么饭？”
“随便么饭都中。”
“他父，好吧，你上工吧。”
临中午时，九岁的稻子大哭着跑到地里叫他：“父，妈妈，妈、妈她……”
孬子跟着稻子跑到家，芹芹脖子上挂一根稻箩索，悬在屋梁，舌头伸出老长，口吐白沫，样子怪骇人的。一班伢们趴在她的脚下大哭着，喊着要妈妈。
孬子看着看着，眼睛发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过之后，看看伢们，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响。孬子真的孬了。
从此，孬子便不再和别人说一句话，也不出工，见天到芹芹坟上去一趟，嘴里叽叽吱吱不知说些什么。稻子熟了，大白天到田里偷稻子，红芋熟了，大白天到地里偷红芋。一偷老多，更不怕被人看见。看他这样，村人反倒生出许多同情来。看来孬子真的孬了。村人都说：“拖儿带女的不容易，由他去吧……”
作 者 名 片
洪 鸿，1964年4月生于安徽省太湖县，现居北京。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当过下放知青，做过工人、在《中国劳动保障报》等中央媒体从事过新闻采编工作，现为专业作家。迄今发表各类作品5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纪实文学《农家女肖云燕与萨马兰奇》、散文集《花落人间》《岁月生出的杂念》、中短篇小说集《红尘殇事》等。曾获第五届中国报人散文奖等奖项。
那个时代的祭文
——评洪鸿短篇小说《孬子》
作者|王子月
仿佛是一场急雨过后，山涧小溪突然涨满了水，水流四溢，向山外倾泻，我读洪鸿的小说《孬子》，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人物的命运，人物的性格折射了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历史时期，人与人之间的不正常。孬子始终是孬里孬气的样子，因为孬，队长才派他去看红芋地。因此，芹芹才敢趁着黑夜去偷红芋，想救大富农父亲的命。赤条条的孬子抓住了芹芹，芹芹怕孬子报告队长，不得不与孬子在“红芋地里干了那种事”。他们当然不会像高梁地里“我爷爷我奶奶”那样富有诗意，但孬子毕竟做了一回男人，芹芹也着实做了一回女人，虽然芹芹是含着泪忍着痛做的。
这是个荒诞和不幸的故事。孬子和芹芹是“特定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孬子先天不足，是社会的弃儿，芹芹是大富农的女儿，更是社会的弃儿。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孬子比芹芹社会地位还要优越一些，虽然芹芹长得很漂亮。人活着就要吃饭，这是个普遍的真理，孬子和芹芹也不例外。但芹芹是“阶级敌人”，她要求生，只能用青春做代价。然而，芹芹毕竟是纯情少女，对于生活和“爱情”的不公，她含着悲忍痛地黙认了，但她忍受不了人格上的污辱！这便是芹芹的性格。他们的荒唐结合，必然是悲剧的结果。
小说的语言也是颇具特色的。队长派孬子去看红芋地，孬子孬里孬气的一个词：“中”。在红芋地里抱着芹芹，觉得芹芹“像他睏觉的棉絮那样软”。芹芹肚子大了决定嫁他时，他又有了红芋地里的那种感觉。他受工作队长的“启发”，揭露芹芹偷红芋的事（这是芹芹最害怕最致命的事），认为芹芹是“美女蛇”。真是一个活脱脱的孬子形象！
作者似乎是以一种不经意的笔调描绘着，几乎看不出雕琢的痕迹。然而，读完全文，却禁不住会流下辛酸的泪。芹芹是不幸的，她的所谓婚姻是被那个时代所扭曲的一出闹剧，她是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特定环境”下的牺牲品。孬子本来就孬，没有生存谋生的能力，芹芹死后，他竟要担负起养大一群儿女的重任。读者忍不住会问：孬子以后就这样靠“偷”去生存吗？孬子和芹芹到底是怎样的“爱情”呢？到底是谁害死了芹芹呢……这些不能不令人深思。这就是作品揭示的深刻主题，是作品揭示的社会悲剧的内涵，也是作品成功之所在。
两千多字的篇幅中，作品成功地刻画了孬子和芹芹两个主要人物，有声有色，队长及工作组长虽只寥寥几笔，但其形象仍很鲜明。可见，作者的文字功底是深厚的，创作态度是严谨的。可以说，作者写的不仅是一篇小说，更是一篇祭文，一篇饱含辛酸、用笔蘸着血泪写成的那个时代的祭文。
作 者 名 片
王子月，生于1964年1月，安徽省太湖县人，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当过兵，曾任中学教师、中国新闻学院广州分校教师，在北京做过报纸、杂志编辑记者。迄今发表小说、散文100余万字，在《清明》等刊物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多篇作品获奖或入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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